老幾心想,你這不是問雞信不信得過黃鼠狼嗎?被捕以后,他漸漸失去了信任人的功能。怎么想信任都不行。對此他毫無辦法。
鄧指不愧是專職的思想管理者。他說:“不信拉倒吧。寫好了請愿書,明天交上來?!闭f完他揮揮手,讓老犯人歸隊去。
老幾忙忙迭迭地鞠躬道謝,鄧指又笑一下。再一細看,不是笑,是給寒冷凍出來的齜牙咧嘴。剛要轉(zhuǎn)身,聽鄧指說,狗日的老幾,你也配有那么個閨女!
進了大墻,看見獄友們黑黑的一大群一大群地往伙房走,每一張去年夏天洗過的臉上都是一個大大的笑容,但仔細一看就發(fā)現(xiàn)也不過是被凍出來的齜牙咧嘴。猿猴就有這種無歡樂的笑容。
監(jiān)獄大門對著一個頗大的操場,供犯人們集合,進行每天的早點名和晚點名,也在這里進行每兩周一次的貿(mào)易集市。老幾越過操場,朝一排排草窯洞走去。窯洞上半部露在地面上,下半部沉入地下,屋頂?shù)墓靶问擒杠覆莸牟莅炎愚殖傻?。在犯人們搬進監(jiān)獄大墻和草窯洞監(jiān)號之前,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虛擬的監(jiān)獄:石灰粉在草上撒出的線條對于他們就是實體的監(jiān)獄墻壁,一條線是“內(nèi)墻”,一條線是“外墻”,最外面一條線是“大墻”。他們習(xí)慣在下工之后隔著三道石灰線的“墻”,觀看“墻”外自由生活的圖景:操持炊事的家屬,遍地玩耍的孩子,排排坐學(xué)唱歌的警衛(wèi)戰(zhàn)士……
1960年春天的一夜,冰雹加雪,又來了七八級大風(fēng)。氣溫降到零下三十多度,上百頂扎在雪里的單薄帳篷活像上百條裙子。管教干部輪流值班,一小時到監(jiān)號帳篷里來一次,命令犯人們報數(shù)?!啊弧薄岸薄啊薄刹孔叩侥莻€卡殼的“四”床前,摸摸“四”的脈搏,對旁邊鋪位上的犯人說:“接下去報數(shù)?!薄啊?!”“六……”“七……”“……八”“九……”……
又一個數(shù)字卡了殼。
突然地,管教干部用鼓舞人心的高嗓音說:“大家醒醒??!睡著容易挨凍!都醒醒!咱們大聲報數(shù)!”
一小時一次的報數(shù),每小時都有卡殼的“數(shù)”,等搬到帳篷外,都已經(jīng)是凍擰巴了的尸骨。冬天很長,尸骨們的隊伍也越拉越長。尸骨的隊伍里漸漸有了孩子、老人。嚴寒和缺氧的大荒草漠,自由和不自由都一樣,零下三十多度對管教干部和家屬們也不予赦免。
畫地為牢的監(jiān)獄很成功,三年里沒有一個犯人跑出虛擬的“大墻”,也就是第三道石灰線之外。幾起逃亡都是在夏天的青稞地里發(fā)生的,一多半逃犯被當場擊斃,個別的逃出去又逃回來,因為三道石灰線的“墻”外,餓了沒人管飯,迷失了沒人領(lǐng)路。
那次春寒凍死幾百犯人之后,省勞改局撥下費用,蓋起了現(xiàn)在的草窯洞監(jiān)房。老幾走到自己監(jiān)號門口,暮色已在他身后收攏。他拿了自己的飯盆出門,看見灰黑的傍晚晃動著無數(shù)黑影,每一張臉都因了人猿之間的那種齜牙咧嘴的笑容一模一樣,也因每人一對漆黑的大鼻孔一模一樣。號子里的燈是用拖拉機的廢柴油點的,燭焰又猛又高,但一半光亮一半油煙,所有鼻孔于是成了煙囪,使?jié)饬业暮谟蜔煹靡耘欧?,排入人體內(nèi)狹小的空間。連十六歲的梁葫蘆也被這齜牙咧嘴的笑容和漆黑的鼻孔抹殺了青春。梁葫蘆走過來,走到跟前,以老手的快當塞了一個東西到老幾口袋里。贓物。老幾是梁葫蘆最理想的儲贓倉庫,塞進來什么都上保險似的牢靠。幾乎沒有人會猜到他老幾的這份功用,因此老鼠洞都搜也不會搜他這里。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老幾混進了打飯的人群。自從青稞饅頭的大小導(dǎo)致了幾次流血事件,之后每天人和饅頭都開始編號,開飯之前,人們先排隊從組長那里領(lǐng)一個紙鬮,上面寫著一個號數(shù),再排一次隊,按自己的號數(shù)去對饅頭的號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