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幸鄧指沒有留心。他看著他對面的老囚、老敵人,心平氣和,卻在一個冷不防的地方突襲了陸焉識,打斷他的話,說操,老陸,毛主席真給那個電影起名字了?陸焉識說,有詩為證——七律《送瘟神》,1958年7月1日寫的,因為毛主席看了頭天的人民日報報道的余江縣消滅了血吸蟲的消息……鄧指又在半腰上打斷他,說老陸,你女兒怎么這么霉氣?!長得排排場場的,攤上你這么個瘟爹!
陸焉識這時的心給兩聲“老陸”弄化了。化得眼里全是熱淚,凍得又癟又硬的兩個眼珠開始熱脹冷縮,鉆心地痛。
鄧指接下去告訴他,他們早就知道科教片里的女主角是誰。組織上耳聰目明,什么不知道?不過如果他要是老陸,就不費那事興師動眾請假。不就是電影里的女兒嗎?看了也是你認她她不認你,有什么看頭?還要組織破例給你批假,狗日老陸,你打聽打聽,農(nóng)場建場四年,都批過誰的假,有沒有為這種事批假的。
陸焉識馬上不做聲了。做了十來年犯人,他沒有癡長十來歲,跟干部硬上不行。不準許已經(jīng)放在那兒,你非要硬上,跟他討出“準許”,能討到的最溫柔反應(yīng)是沒趣,正常情況下,能討到的是臭罵、戴紙鐐銬、罰跪,或者罰飯。被罰掉一頓飯,在1961年的大荒草漠上,僅次于死刑。
“耽、耽、耽誤您時間了……”
陸焉識知趣地笑笑,等待鄧指揮揮手叫他開路,跟上隊伍。
鄧指卻又笑了一下。鄧指是個沒什么笑容的人,好多年不笑,這一會兒就笑了兩次,笑超額了。鄧指一身發(fā)白的軍裝,肩膀微聳,好讓那件軍大衣不滑落下來。鄧指轉(zhuǎn)業(yè)的時候恐怕把半個軍需庫房都背回來了,穿不完的軍裝,老婆孩子都穿,穿爛了打軍用補丁,再爛就做軍用抹布,糊軍用鞋疙疤。偶然瞥見鄧指家門口曬出來的鞋疙疤,軍用破布色澤濃淡不一,可以做十年來解放軍軍裝史標本。笑還沒散盡,鄧指說他看那科教片看了四次。別的新片子沒到,就這一個“血吸蟲”占著禮堂的銀幕,每天晚上放映一遍。不過主要還是看老陸女兒。想看看她是怎么長的,這么像狗日老陸!老陸可是個美男子,要不是當反革命給弄到?jīng)]人煙的大草漠上,還不得欠一屁股風流債。陸焉識這才認識鄧指:原來不是一截矮木頭,話一點兒也不干巴巴,油葷蠻大的。鄧指最后說這部科教片還會在場部禮堂占一陣子銀幕,因為雪大路凍,其他片子跑不上來,這部片子又跑不走,老陸不用著急,指望還是有的。
老幾不敢問,是不是鄧指會去給他請愿,讓組織上壞一次規(guī)矩,放一個犯人進入擠滿家屬孩子的禮堂。那就等于放一頭狼進羊圈。鄧指看出了老犯人巨大喉結(jié)壓住的提問,跟他說,老陸你打個請假報告吧。打了報告,他鄧指可以把報告提交給大隊,大隊再提交給場部保衛(wèi)科。保衛(wèi)科一個月開一次會,根據(jù)犯人在隊上的表現(xiàn)批幾張諸如此類的假條。
一個月哪里還來得及呢?一個月雪化了,路解凍了,哪里還留得住這部片子?還有,讓人懷著這樣的希望怎么睡覺、出操、燒磚、砸冰塊化水、排一個小時的隊打飯?……老囚的喉結(jié)生疼,就要壓不住一次次沖上來的激烈追問了。
鄧指大致看出他的追問。他告訴老犯人,聽著,這段時間好好表現(xiàn),爭取不殺人放火逃跑,其他的包在他鄧指身上。最后他問:“老陸你他奶奶的信得過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