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歐米茄(2)

陸犯焉識 作者:嚴歌苓


老幾躺下時,同號子的獄友在賣煙。離開他鋪位三個鋪的239號姓張,自己都搞不清自己什么罪狀,我姑且叫他張獄友。張獄友和老幾是第一批來此地、活下來還有可能活下去的命大的犯人。本來再過幾年他就可以獲得自由,但在今年春天開荒的時候打殘了一個犯人干部,也變成了個和老幾一樣的“無期”。

我從我祖父寫的隨筆里看到那種墾荒場面。大荒草漠上,場面鋪得很開闊,緩緩起伏的草坡上每十步遠都有一個徒勞揮動鎬頭的犯人。他們開辟的是萬年的荒草地,地面下,萬年的草根連著草根,拉成網(wǎng),織成布,鎬頭吃進土面,根本無法切斷根連根的千絲萬縷。我祖父用了無數(shù)種形容,來表達鎬頭落地時他手臂的感覺,有一種感覺我覺得很有意思:每一鎬落下,大荒地都通過鎬頭和他的臂骨撞擊他的內(nèi)臟,而不是他的手臂和鎬頭撞擊大荒地。因此不是人墾荒,是荒墾人。

于是墾荒成了犯人們最難熬的日子。沒有一個人能完成一日墾三分荒的定量,但犯人組長卻可以根據(jù)他個人好惡上報最差成績。犯人組長是服七年、八年徒刑的小流氓、小毛賊,只想做管教干部眼里的積極分子,而懲罰自己的同類是做積極分子最省力的方法。犯人骨干們每天給犯人們的墾荒成績打分,得最低分的人會被扣掉當天的晚飯。張獄友就是這樣連著被扣掉了三天的晚飯,因為他和犯人組長罵過一次架。欠吃三頓晚飯的張獄友更加是“荒墾人”。第四天一早,他被指派到地里燒灰——用青稞秸燒泥土制造肥料。他在田邊堆了幾堆青稞秸,再蓋上厚厚一層土。這時他看見舉報了他而導(dǎo)致他少吃了三餐晚飯的犯人組長來了。犯人組長遠遠地呵斥張獄友:為什么還磨蹭著不點火?馬上要播種了,不燒灰哪里來肥料?張獄友報告組長,因為他怎么也點不著青稞秸稈。組長“驢”“蠢蛋”地罵著,走過來,奪了張獄友的火柴,貓下腰去點泥土下的青稞秸。張獄友的陰毒計謀就在于此:趁著組長彎下腰點火時從后面給了他一下子。準確地說,是鎬頭給了后腦勺一下子。組長栽進剛著起的火里。假如此刻犯人們按正常時間上班,那么張獄友的計謀就將天衣無縫地實施完畢。組長就必死無疑,并且會被認為是突然眩暈栽入火堆的。饑荒中天天有人無端栽倒。那顆腦袋在火里燒一燒,后腦勺上被暗算的印記也會被忽略不計。但就是這天管教干部提前半小時帶隊來到田里,黃繼光一樣沖過去,把剛點著的組長拖出來。張獄友的暗算太不在行,那一鎬頭敲得十分業(yè)余,除了把組長打得失去重心,扎進火坑,并沒有留下致命傷害。倒是火為他部分地復(fù)了仇:犯人組長的臉容被火熔解了又重新澆鑄,但澆鑄得非常馬虎,基本就是一層凝固了的爛糊糊的皮肉。

這時張獄友不知怎樣投機倒把,弄來一根東海煙,同時賣給十個主顧,一塊錢抽一口,下一個吸食者替前一個掐住紙煙,掐在半指寬的部位,吸得過猛,抽進的氣過長,都不行,掐在紙煙上的手就是防火墻,讓火燒不過去。老幾聽他們計較,斥罵,發(fā)出烏合之眾必然發(fā)出的丑陋聲音。他是要去看電影上的女兒的,除此之外天下不再有大事。烏糟糟的人聲被老幾心里微甜的苦楚隔得很遠。

他非去場部禮堂不可,加刑槍斃都別想攔他。請假報告在喝甜菜湯的時候就在心里寫好了,明天用五分鐘就可以謄抄到紙上。他心里裝了大部大部沒有謄抄的稿子,共計有四十七萬六千字,一部散文集占去二十一萬三千字,一部回憶錄,還有零星的隨筆。干活的時候他總是在心里取出某一篇或某一截,在心里潤色修改。從小他是個過目不忘的神童,現(xiàn)在更長進了,連過目都不必,心里產(chǎn)生,心里完成,又在心里入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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