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學(xué)是要去的。”

“不去了?！?/p>

“去吧。”

兩人都把自己渴望的東西拼命往外推，違著心愿地客套。十四歲的弟弟覺得這事和他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也沒有一點意思，一會兒立正一會兒稍息，幾秒鐘換個姿勢。

“恩娘說，去。”馮儀芳板上釘釘?shù)卣f。她把道理講給焉識：焉識不是讀兩本書賺點小鈔票的男人，假如恩娘她為了讓焉識賺點小鈔票，早早撐起家門，對陸家是犯罪。就是天下人都沒得書讀，也該有書給陸家的焉識讀；恩娘就是抽紗抽瞎了眼，耽擱焉識讀書的罪過她是不會犯的。

“謝謝恩娘。”焉識低下頭。

恩娘哭了一夜一晝，是哭別她的繼子呢，是在哭著割舍呢。焉識一副身心都化成謝意了，覺得留學(xué)的好景都是恩娘賜給他的。女人在這世上這么可憐，卻還是對男人處處謙讓，還是一再放他們?nèi)ワw，去野。六月到八月，一個夏天，除了預(yù)備功課考官費留學(xué)，他總是陪在恩娘旁邊。恩娘賞給他遠走高飛的自由，他為此虧了理一樣。九月在娘兒倆奇妙的默契中和考試成績報告一塊到來。他拿著幾乎是完滿的成績報告奔上樓，放在恩娘一小碟一小碟紅色綠色紫色的水彩之間。恩娘提著狼毫筆讀完報告單。

“好了，那就理一理四季衣裳吧?！倍髂镎f。一個深明大義的女人就這樣樹立在焉識面前。

這個時刻，焉識覺得恩娘是他最大的恩人，最近的親人。恩娘跟人說焉識的一手好字是她栽培出來的，焉識的一口上流英文是她陪練練出來的，這些虛榮透頂?shù)脑捤己敛辉谝?。她說，假如他不留洋，她抽紗畫扇子吃的苦頭值什么呢？仍然殷實的陸家在她話里是一副破架子，窮困如同烈焰上了房，不是她抽紗、畫扇子來救火，陸家早就一片焦土。她編造的一切苦情焉識都隨她去編，他只是心虛地站在一旁，陪她感慨、點頭，看著她一筆桃紅彩墨在絹綢上暈開——又一把將要給陸家賺進項的扇子完成。焉識不屬于里弄天井；焉識的世界大得里弄天井里的人看不見、想都不敢想，恩娘告訴他。焉識直是點頭，恩娘給他圈出那么大的世界，批準了他去那世界的簽證，這簽證比美國公使館的簽證還重要，他由衷地領(lǐng)情?？蓱z的女人，她就這樣割舍給你看。這一刻，焉識可以拿死來報答恩娘。因此恩娘提出一個僅次于要他死的請求，他也就答應(yīng)了。恩娘請求他在漂洋過海之前把馮婉喻娶進門。

完婚之后我祖父陸焉識看都沒看我祖母馮婉喻。面孔朝著她也可以不看她。你要想看不見誰，你可以在誰面前瞪大眼做睜眼瞎。這正是我祖父慣使的伎倆。這是個很重要的伎倆，能讓他對著馮婉喻不急不躁，嘴角還掛笑容，當(dāng)然是我們九十年代的現(xiàn)代人形容的“空姐笑容”，英文里的“Saccharin smile”（糖精笑容）。掛了這樣的笑容，對于他不入洞房，不碰新娘，不近情理，你也就閉嘴吧。從結(jié)婚到遠航，整整五天，焉識就用這微笑把自己關(guān)閉起來。哀大莫過于心死，心死莫過于一笑。

陸焉識在華盛頓留學(xué)的五年可是另一個人，隨和湊趣，說話俏皮，恰到好處地嘩眾取寵。中國學(xué)生中的演講會很多，他到處跑著聽演講，時不時自己上臺，講得張牙舞爪。沒有他發(fā)不上言的話題：蘇維埃是恐怖還是福音；日美因中國而發(fā)生的爭端……他除了官費的學(xué)雜費，自己還在一家出版公司非法掙一份校對的錢，只要自己不挨餓，他就呼風(fēng)喚雨地請客，給所有熟人買醉。祖母去世后，陸家老宅被變賣，幾房兒子分了分，長房兒媳馮儀芳手頭便寬綽了，每季度都給焉識寄錢，所以他除了打籃球和板球，還學(xué)會了玩馬，一年后就做了馬球俱樂部的唯一中國會員。他已經(jīng)不再記得自己是有家室的人，有暗送秋波的，他一定會推波助瀾，日記本里夾著跟她采的雛菊，或跟她拾的楓葉，或者更加露骨，一縷深栗色秀發(fā)。同學(xué)認識的就是這樣一個陸焉識，狂狷孟浪，一頭全校著名的黑色卷發(fā)，懶得修剪，一時耷拉在額前，一時拋甩到腦后，比他的嘴和手還忙。那個姓韋的近視眼同學(xué)曾經(jīng)敲過他一副眼鏡的竹杠，在美國是焉識最親近的朋友，每個禮拜天準時到焉識的居處來，先給自己煮一杯濃如墨汁的咖啡，然后等著焉識請他出去吃飯，因為他在來的路上沿途做慈善事業(yè)，把口袋里比乞丐還少的錢捐給乞丐。韋姓同學(xué)慘白的臉上，眼鏡的粗重黑框把他的圓眼睛越描越黑，使得他神色中的凝聚力被不近人情地強調(diào)了。似乎是這凝聚力使焉識有點兒懼怕他，還有一種朦朧的討他歡心的愿望。正是這朦朧的愿望，少年的焉識為他買了一副昂貴的眼鏡。到了美國后，韋姓同學(xué)叫自己大衛(wèi)?韋。大衛(wèi)讀書很多，但跟他學(xué)業(yè)有關(guān)的書都不讀。大衛(wèi)頂尖的聰明，可他輕蔑把聰明花費在功利事物上的人，比如陸焉識。學(xué)校的課業(yè)、期終論文他都怠慢，說他自己不過是太懶，一旦勤快了，教授們都要小心他。大衛(wèi)?韋整天說服陸焉識參加這個組織，那個會館。焉識喜歡大衛(wèi)，因為大衛(wèi)?韋胸中有一種焉識無法看清的宏大志向，還有一種真正的奔放，但他還是一再謝絕大衛(wèi)?韋。他知道自己無法讓大衛(wèi)明白，他所剩的自由不多，決不能輕易地再交一部分給某個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