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場部禮堂(2)

陸犯焉識 作者:嚴歌苓


對方又叫:“出來!……我叫一、二、三,不出來我就開槍!”

老幾想,不知對方能不能聽見他的心跳。他的心越跳越響,于是他打算再賴一會兒,就把自己交出去拉倒。在兩方對峙的絕對寂靜中,老幾覺得自己也聽見了那個不比梁葫蘆大多少的解放軍的心跳。

解放軍又喊:“還往哪兒跑?我打死你!”手電“唰”的一下晃到了別處。

老幾這才明白年輕的解放軍在詐他。他根本沒看見什么,更不確定有他這個老犯人躲藏在近旁。解放軍又瞎喊幾聲,就閉了手電。老幾覺得對方也藏起來了。對方不想讓老幾在暗處,自己在明處。老幾必須找到對手的方位才能確定他自己下一步怎么走。下雪的溫暖隨著雪停凝固了。老幾汗?jié)竦拿抟\迅速結(jié)冰,一直冒蒸汽的小澡堂子這時成了個生鐵筒,箍在身上又硬又冰。老幾差不多要凍死的時候,聽見一聲劃火柴的聲音。對方把火光遮得再嚴老幾還是把他的方位認準了。他一點不知覺老幾離他那么近,就在他側(cè)后方,近得能聞到他紙煙的味道。老幾還看見他趴在一個土包下,頭縮在大衣毛領子里,皮帽子的護耳把臉包得很嚴實。這樣大概過了半小時,解放軍先放棄了,站起來往左邊走一截,再往右邊走一陣。不久就形成他的巡邏規(guī)律,往左走幾分鐘,再往右走幾分鐘。

老幾一腦子就是七年前丹玨和他最后的對視。要是他不久后餓死,他會好不甘、好不甘。他想知道小女兒長大什么樣,是不是長成了個婉喻。鄧指和那么多不相干的人都見了她,他這個生身父親呢?老幾掐算那個兵的行動規(guī)律,自己必須在他向右走的時候從他左邊爬過去。他的四肢已經(jīng)凍硬,動作也給凍硬了,爬得極其緩慢。但他一步都沒算錯:年輕的解放軍轉(zhuǎn)身往回走時,老幾已爬到了他的另一邊。解放軍抱著步槍朝老幾的方向看著,老幾也看著他。然后解放軍扭頭向公路方向跑去,好像讓老幾這個隱形人給唬跑了。

這下突圍勝利了。戒嚴圈被他落在了身后。他的兩只腳在雪地上緩慢地大幅度地一起一落,一肚子羊下水都是他的燃料。他開始在淹到大腿的積雪里跑,滑稽地把腳提得很高,高到膝蓋離胸口只有幾寸,再把腳深深落回,很像后來人們看到的登月步伐。不時地碰到雪層下的溝坎,他便跌倒下去。跌倒也好,順勢往前爬一陣??刹荒茉龠t了,再遲連電影尾巴都趕不上了。他跑得棉襖棉褲上的冰又化了,這回熱蒸汽不單單從領口往外冒,他周身都在冒白煙。再一次跌倒,爬起,就看見場部禮堂門口的煤氣燈了。

這一刻后來被老幾寫下來,作為詩,作為散文,作為他好些文章的核心段落。那就是,他看到燈火時實在走不動了,也實在太激動了。于是他不知怎么就在雪地里打起滾來,一片燈火倒著進入了他的眼簾,成了天上的盛世。

我六十歲的祖父在雪地里打滾的時刻,那種近乎氣絕的歡樂,那種無以復加的疲憊,我是能想象的。我想象中,他像一個活了的雪人,連滾帶爬地往場部禮堂靠近。如同史前人類那樣,此刻對于他,火光的誘惑便是生的誘惑。他一定想到很多。也許想到他的一生怎樣跟妻子發(fā)生了天大的誤會,把愛誤會過去了。

從橫渡太平洋的郵輪上走來的陸焉識換上了紡綢長衫,身后是對于他不再有用的自由。我的太祖母馮儀芳和祖母馮婉喻站在岸上,一個重復另一個,一樣的香云紗旗袍,一樣的發(fā)髻,一樣的折扇。連眼睛的干枯程度都相仿;那是一個陪著另一個期盼干了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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