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婉喻在1955年早春的一天走出家門,晚上回來,就是個學(xué)雜工了。做雜工沒關(guān)系,什么都有個開始。她靜靜地苦,跟恩娘學(xué)的持家本領(lǐng)真好用,打開門,出來的陸家孩子們一個頂一個地體面。一天婉喻跟校長在樓梯上碰上。她說她讀過師范二年級,國文和數(shù)學(xué)都教得好。校長從來沒聽過誰的自我介紹比眼前的女學(xué)雜工更簡短清晰,并且被宣讀得如此安靜。一個星期后,這所中學(xué)里出來個叫馮婉喻的代課老師,什么課都能代,連體操都能代。
婉喻從來不跟她的孩子說她怎樣含辛茹苦。孩子們只看見她一夜抽出多少煙頭來,為了讀俄語。學(xué)校缺俄語老師,會了俄語可以從代課老師轉(zhuǎn)正。她在用一年零八個月通過俄語資格考試時,陸焉識再次被減刑。減過的刑叫做“無期”,她對孩子們解釋。婉喻為了這個“無期”帶著孩子們慶賀一晚上。“無期”有無數(shù)好處呢!“無期”也可以理解為不定期,不定期就說不定是明天。明天可能就是焉識的釋放日,為什么不可能呢?可焉識被“無期”帶到幾千里外的大荒草漠上去了,那也是好的,不必縮在又潮濕又陰暗的監(jiān)房里,夜里翻身必須喊“報告”;“無期”意味著動作的自由。大得沒邊的大荒草漠,總是夠你動作的。
就在焉識走到場部禮堂大門口的時候,二千五百公里外的婉喻摸了摸胸口:棉衣下面一小塊梗起。恩娘去世的時候,把這個項鏈給了婉喻,心形的墜子里,一張小照褪色了:十九歲的焉識和十八歲的婉喻。算是兩人的結(jié)婚照。焉識登船去美國前照的。婉喻心里怎么會裝得下別人?跟照片上翩翩的焉識比,天下哪里還有男人?她突然間想,不知焉識此刻在做什么。
焉識在場部禮堂門口拍打渾身的雪粉。禮堂沒有門,觀眾的入口掛著厚草簾子,一撩,才發(fā)現(xiàn)“門”在簾子里面,“門”就是人的脊梁:一具具軀體擠在一塊,豎成了一扇“門”。這個“門”不像一般的門,它無法打開。老幾的身體穿墻鑿洞地往里進(jìn)。整個禮堂擠成了實心的,每平方尺地面都站著人。
有人呵斥他,擠你媽呀!生孩子都演完了!老幾想,人們把電影都看這么熟了呢,還在這里玩命受罪地擠。又有個人呵斥老幾:還有五分鐘就演完了,還拱什么拱?!老幾覺得好幸運,這趟跑值了,還有五分鐘可看呢!沒座位的人站著,擋了坐在長凳子上的人。后面的人干脆都不坐了,全站到凳子上。有的人爬得比放映機窗口還高,銀幕上盡是黑影子。他沒地方爬,四周都是人墻。一個十多歲的男孩站在兩個摞在一塊的凳子上。老幾摸出店主賣給他的饅頭,拉拉男孩,問他肯不肯出讓凳子。男孩先是嫌他討厭,用腳踢他,但一看見饅頭,馬上爬下來。
老幾站到兩個凳子上面。一個老雜耍演員,靠著信念和渴望維持著平衡。老幾的大個子比人高一頭,從他的高度看出去,視野完整?,F(xiàn)在銀幕上是幾個男的,都是首長,像所有首長一樣邁方步,說起話來東指西指。終于出來了一群女人,戴著江南水鄉(xiāng)的圍裙。老幾從一個女人盯到另一個女人。他的丹玨該是卷頭發(fā),該是細(xì)條條身材,該是用眼睛說話的……他的目光來不及似的在幾個女人臉上找,腦子嗡嗡響,什么都聽不見,只感覺那個男孩子在下面拽他褲腳,越拽越狠。這時銀幕上的人都沒了,稻田、公路都沒了,換成了一間白亮亮的實驗室,窗前站著一個白大褂飄飄的女子,只是背身站著。女子拿著個玻璃瓶,朝觀眾轉(zhuǎn)過身來。男孩在下面扯他褲腿,捶他腳趾頭腳孤拐,老幾隨他捶打,一臉都是眼淚。老幾發(fā)現(xiàn)自己在嗚嗚地哭。淚水已經(jīng)弄得他什么也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