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監(jiān)獄門診部(4)

陸犯焉識 作者:嚴歌苓


徐大亨感覺到了老幾的客套很嚴實,怎樣也別想打破、鉆空子,建立一點額外的體己的交情。他一廂情愿地說起自己來:差點斷氣的那一瞬,心里如何過了一遍他的一生。都說人在陰界陽界門檻上會把自己一輩子的事過一遍的,看來是真的。跟放電影似的。有的地方特別清楚,比如警車拉著他走的時候,母親蹬著小腳,遠遠地在田埂上跟著,一陣子跟警車跑得平齊。還有半夜的那間審訊室,在地下,審訊員查對了名字、性別、罪狀,告訴他馬上要被執(zhí)行死刑……

“你知道我多走運?要不就被槍斃了,幸虧碰到個心細眼尖的審訊員。”徐大亨這個段子獄友們都熟透了,他此刻又當(dāng)新故事講。

“都把我往刑場押送了,那個審訊員發(fā)現(xiàn)了表格上的照片跟我不太像,再看看,填的籍貫是東北,我呢,一口無錫話。你要承認,有的人就比其他人靈,聯(lián)想能力比較好一點。這個審訊員就比較靈,聯(lián)想到監(jiān)獄里可能關(guān)了一個同名同姓的犯人,東北籍貫,那天夜里該槍斃他。果然就把東北的姓徐的找出來,站到我的位置上,斃了。我把自己一生過一遍的時候,這個審判員的樣子清楚得要命!”徐大亨今夜聽上去惜福知足,心情大悅。

老幾隨他去獨白。他不插嘴,耳目們總是沒話柄可抓。

“老陸,千萬別想死啊。劉胡子自殺死了,怎么樣?跟折斷一根樹枝似的,誰都沒覺得缺了他。千萬別想死?!?/p>

老幾想跟他說,一般是這樣:越不容易活越想活。不過他還是讓徐大亨獨白下去。誰有義務(wù)在這里普及通俗哲理呢?重病的犯人們相互吞吐各自的氣息,每一聲鼾打出來,就增添一份臭味在空間里。奇臭的稠厚空氣給鼾聲震動著,老幾覺得奇怪,無論多么病入膏肓,鼾聲都還那么硬朗。還是那句話:越接近死的越不想死。

“老陸,我是想過幾次的。”徐大亨是指“死”。“有時候真不好熬。就要熬不過去了,一氣之下就想自殺了拉倒了。不過又一想,再熬熬看,反正總可以晚一點殺自己的。有自殺墊底,什么都好熬了。不信你試試看,跟你自己說,反正總可以遲一點殺自己的嘛,一下子就海闊天寬了!”

徐大亨的手臂在被子里動了一下。那是一個沒有空間做出來的抒情動作。接下去徐大亨繼續(xù)講他在腸梗阻病危時腦子里過的那些圖景:圖景里有自家堂屋,門口躥進幾個警察,拿出判決書就朗讀;老婆抱著孩子走進來,說搞錯了,一定搞錯了,判決書應(yīng)該在法庭上念,怎么念到堂屋里來了?那不是事先就把判決書寫好,臨時填寫姓名的?那不是搞錯是什么?……還有哪些圖景呢?哦,對了,還有就是十幾歲的他背著包袱出門學(xué)生意,阿嫂圍腰里插著鞋底,手上抓把剪刀追到鎮(zhèn)口,邊追邊喊:你那頭發(fā)會給城里人叫做土包子的,站住給阿嫂修一修!

“你說怪不怪?在腦子里過電影順序是倒的!最后才過到你小時候。不信你有機會試試!”

老幾點點頭,表示好的,一定試試。

徐大亨的獨白沒有打攪任何人。一串一串的嘟嘟噥噥反而讓老幾眼皮重了。這時又聽徐大亨說,現(xiàn)在他想通了,死第一不做冤死鬼,第二不做餓死鬼。徐大亨的罪名是“窩藏臺灣派遣特務(wù)”。他怎么會知道自己的職員是派遣特務(wù)?一個好好的職員,能寫會算,一流的推銷員,他怎么知道特務(wù)每周利用推銷到上海接頭?……徐大亨告訴老幾,假如一定要他在餓死鬼和冤死鬼里選一個的話,他寧當(dāng)餓死鬼也不當(dāng)冤死鬼?,F(xiàn)在他誓死不當(dāng)餓死鬼,為的就是不當(dāng)冤死鬼。只要往下活,總有一天可以不當(dāng)冤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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