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鋪上的病人們再無力都得動作了,搬開自己的身體,為醫(yī)生、護士以及死者開出一條道。
老幾看著醫(yī)生護士把枕巾蓋在死者臉上,然后半抬半拖地將尸首往門口運輸。枕巾上蓋著勞改農(nóng)場醫(yī)院的紅印,紅印正好落在那個指向蒼天的鼻尖上。一般就是這樣一張蓋紅印的枕巾隔開活的和死的。
尸首從竊竊私語中挪過,一個人問是什么時候死的,午飯吃得還怪香的!另一個說:咱這些吃晚飯吃得香的,明天吃早飯有沒有胃口就難說了!……
病房熄燈早。老幾的藥物睡眠已經(jīng)過去,這時越躺越醒。梁葫蘆說的“跑”字很討厭,成了只揮之不去的蟲,在黑暗里嗡嗡。那個穿白大褂仙子一般的小女兒看見“跑”到她面前的父親會怎樣?會驚還是會喜?他可別再哭了,他的模樣已經(jīng)夠丑了。小女兒跟婉喻住在一起,因為只有小女兒還是單身,兒子結(jié)婚前就搬到學(xué)校給的住房去了。1948年去美國留學(xué)的大女兒只能通過香港一個朋友給婉喻寫信。這都是婉喻信里講給他聽的。婉喻的信寄到一個神秘的“信箱”,信箱前面一串?dāng)?shù)碼。婉喻每一個秀麗的毛筆字都是給信箱后面一雙雙眼睛仔細(xì)地看過,才到達(dá)老幾手中的。那一個個字多秀美,多單薄赤裸,它們無辜又無奈地給看過來看過去,他都為那些字害怕害羞。他不在乎自己的信給看過再到婉喻手里,他的字歷練過了,厚顏了,他的字一次次爬上罪犯登記表格上,也一次次用去寫監(jiān)獄墻報、黑板報,一筆一劃都給殺人犯、強奸犯、盜竊犯看熟了,被那些臟眼睛捕捉,再進入那些臟腦筋。而他受不了婉喻的字赤裸裸地給人看。婉喻是他生命中最軟弱的一部分,就像這被磨掉了皮的嫩肉。
昨夜是那個店主救了他。不,救他的是高粱酒。沒有高粱酒,他已葬身狼腹,已經(jīng)被狼的一家消化了。這是個奇跡,太奇跡了!似乎有一種啟示在那奇跡里:他也許是可以活下去的。
活下去為什么?
不跑為什么要活下去?
我祖父就是在這個夜晚開始設(shè)計他的逃亡計劃的。
要是他跑到婉喻面前,跟她說,我和你發(fā)生了一場誤會……也許我跟自己發(fā)生了一場誤會;我愛的,卻認(rèn)為不愛。一代代的小說家戲劇家苦苦地寫了那么多,就是讓我們?nèi)四芰私庾约?,而我們?nèi)诉€是這么不了解自己。一定要傾國傾城,一定要來一場滅頂之災(zāi),一場無期流放才能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曾經(jīng)是愛的。
老幾在鋪位上艱難地翻了個身。旁邊的腸梗阻病人哼了一聲。這個人姓徐,江蘇的一個小資本家,犯人們一直戲稱他徐大亨。徐大亨給餓成了一雙鷹眼,兩束目光只往面前一個點上集聚。他的腸梗阻已經(jīng)做了手術(shù),獄醫(yī)從他腸子里掏出一兩斤沒有消化的生青稞。那是他的鷹眼為他找到的。先找到一只短尾田鼠,跟著它又找到了鼠窩,完全像只鷹。他就地打了田鼠的土豪,開了田鼠的糧倉,一把把的生青稞就地塞進嘴里。他怕把青稞拿回大墻內(nèi)來烘炒別人會打他的土豪。
他哼了一聲,老幾碰了碰他的肩頭,表示自己醒著,有事請吩咐。
徐大亨突然說起話來。他說犯人里他最想結(jié)識的就是你老陸啊,都說你老陸的學(xué)問好啊。老陸結(jié)巴出一些客套話,意思是不敢當(dāng),哪里,很榮幸跟徐大亨并肩做病友。實際上老幾希望徐大亨立刻閉嘴。犯人里有的是耳目,萬一他倆的夜話被無中生有聽出話外音來,不值。犯人里也有一幫一伙的,但老幾不入任何伙。在美國,在上海他都不入伙,寧可吃不入伙的虧,兜著不入伙的后果,現(xiàn)在會入這些烏合之眾的伙嗎?因此老幾在一份親密湊上來時,總是客套地推辭。不識抬舉就不識抬舉吧,老幾還剩下什么?就心里最后那點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