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指沒見過如此之大的創(chuàng)面。他微微張開兩個手掌,老幾成了個他沒法下手去拾掇的物體了。
兩人商量了一下,認為老幾的選擇余地不大,他撐得了也得撐,撐不了也得撐,反正是必須撐起來混進干活的人群。一混進去就好辦了,老幾可以在任何一個當口倒下,再由鄧指發(fā)現(xiàn),送進監(jiān)獄門診部。
一切都按鄧指和老幾兩人商量的實施了。鄧指在八點半把六中隊犯人從大墻里往磚廠趕的時候,老幾就忍著劇痛慢慢移到了廁所。上廁所是犯人們唯一的休息,因此廁所總是熱鬧繁華。老幾聽見有人來上廁所了,趕緊跨出門,倒在了雪地里。天天有人像老幾這樣倒下去,由于饑餓或者疾病。上廁所的犯人看看老幾一會死不了,也就不慌了,讓老幾先躺著等一等,他們解了手再救他。
老幾在一小時后給安置到了監(jiān)獄門診部的病房里。梁葫蘆隔著好幾張床以及床上浮腫或積滿腹水的身體跟老幾問候,高呼“熱烈歡迎”。
因為這兩天死的病號多,所以老幾得到了床位。病房里靠兩邊墻壘砌了兩排炕,人躺得肩膀擠肩膀。雖然有灶眼,但病人太多,燒炕就免了。地上鋪了一層青稞秸和芨芨草,也睡了一排人,因此獄醫(yī)和一個男看護得踮起腳尖才能在病房里辟出路來,把老幾運送到老幾的床位。獄醫(yī)一邊給老幾測這個,量那個,一邊跟看護討論老幾的傷勢:“傷得太奇怪了……從來沒見過這么大面積的擦傷啊……這么冷的天怎么長得好呢……這么冷的天好肉還凍成爛肉呢……”
梁葫蘆躺在窗下的床位上,稱心如意地對老幾說:“這叫爺兒倆好吧?一個頭上蛻了層皮,一個身上蛻了層皮,合一塊兒才是全乎人!”
一針鎮(zhèn)痛針下去,老幾睡到了傍晚。睜開眼看見梁葫蘆坐在他腳頭,為他守著一份午飯,一份晚飯。病號犯人每天加餐,加一碗營養(yǎng)湯。青海湖湟魚熬的湯。冬天犯人的捕魚隊要用炸藥炸開湖上的冰,才打得起魚來。原先魚是不給犯人吃的,因為一個省的幾千萬好人都不夠吃。后來犯人餓死的太多,病了的犯人也就有了吃湟魚的口福。到了老幾端上這碗魚湯的時候,青海湖的湟魚已經(jīng)快滅絕了。這是一種奇怪的魚類,一歲長一兩體重,十多歲的魚不過一斤來重。因此每條魚一年長的那一兩肉就有一個省的幾千萬張嘴等著,怎樣長都來不及,怎樣長都不如赤字長得快。
葫蘆的后腦勺包著紗布,像個白色的瓢。葫蘆頭擠到了老幾和一個腸梗阻病人之間,嘴巴對準老幾的耳朵,一股股滾熱的帶魚腥的氣流形成一個句子,進入老幾的意識。梁葫蘆問他,跑都跑出去那么遠了,為什么不就此跑掉。老幾不理會他。不下雪都那么難跑,何況冰天雪地。梁葫蘆聽見了老幾心里的搶白似的,又用氣流說,紅軍過草地連棉襖也沒得穿,吃的就是草。老幾還不理他。他又說,萬一碰上游牧的藏人,他們給你吃給你住,不收錢,說不定還用牦牛駝你一截。
老幾看看男孩,他說得有形有色,好像他跑過一樣。就是有勁頭老幾也懶得給小兇犯講狼和他的遭遇戰(zhàn);別說他的勁頭都丟在昨天夜里了。
看護在門口叫起來:“梁葫蘆,不準串聯(lián)結伙!回你自己床上去!”
這是晚間發(fā)藥時間。雖然死了幾個病人,病房仍然擠得難以下腳,臭味濃郁豐富,護士寧可不進入。他在門口叫喊名字,把包在小紙袋里的藥片和灌在小瓶子里的藥水往里傳送,只要能動的病人就伸把手。一個名字叫出來,叫了三遍沒人應,護士只好踮著腳尖,過雷區(qū)一樣從地上橫的豎的身體上邁過,來到沉默者身邊。護士又叫兩聲,同時手指頭先在鼻子下擱了擱,又挪到脖子側(cè)邊。接下去,護士喚來醫(yī)生。犯人醫(yī)生把一模一樣的動作重復一遍,朝護士點點頭,就算在死亡判斷上達成了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