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從高爐上拆下的磚頭有的被砌入了糖廠的圍墻,有的被壘成了副業(yè)隊的宿舍。我祖父和兩個獄友這天來到副業(yè)隊和糖廠之間。老幾在被逃亡誘惑的兩年里養(yǎng)成一個習(xí)慣,只要到一個地方,他馬上情不自禁地看地形,丈量距離,哪里有個藏身處,從A點跑到B點需要多少步,往往在他一瞥目光中完成演算。此刻他半心半意地計算著糖廠和副業(yè)隊宿舍之間的距離。我在這里說的“之間”,和一般的空間概念不同,站在我祖父陸焉識此刻的位置上,是看不見糖廠和副業(yè)隊宿舍的,最多看見一個灰色影子(副業(yè)隊宿舍)和一個紅色影子(糖廠)。草地上響著零敲碎打的金屬聲:犯人們先用嘎斯把鋼鐵垃圾割小,再用榔頭敲。他們的活兒是愚公移山,把準金屬碎塊搬到三輛馬車上。
老幾對跟來警戒的解放軍說,他的手套讓鋼鐵垃圾磨破了,馬車上他還擱了一副備用手套,請班長們允許他去取。一共來了兩輛馬車,十個犯人,兩個解放軍選擇看守九個年輕力壯的刑事犯,揮揮手讓斯文柔弱的老“無期”自己去取手套。解放軍不愿意刑事犯們歇工。一般情況下,只要看守者一走,犯人就找地方坐下來;他們不干沒人看的活兒。
老幾就是這時決定逃跑的。人有時需要這樣心血來潮的最后催動。他走到馬車旁邊,花了五六分鐘還沒有弄開三匹馬當中的那匹青灰馬。所有拉套的馬都雄健魁梧,這是沒錯的,可老幾認得出它們中間的長跑手。老幾靠讀書讀來七十二行手藝,識馬也是讀書讀來的,那還是他在美國學(xué)馬球的時候讀下的閑書。假如還是解不開青灰馬的套,他可能就把這次機會放過去了。但是就在解放軍突然發(fā)現(xiàn)老幾去時已久,久得叵測的時刻,套被解開了。其實一個好機會到這時已經(jīng)不好了,變成了一個壞機會。與其抓住一個壞機會,不如從一開始就認輸,認失敗?,F(xiàn)在的老幾卻連把馬拴回去的時間都沒有,一個解放軍正吆喝著往這邊走。老幾的斜前方是糖廠的紅影子。紅影子朦朧在一大片黑刺叢后面。這就是他的逃生之路了。天色將暗不暗,上蒼和大地那可怖的寬闊把人和物都壓得扁扁的。青灰馬上的老幾就是這樣扁扁的一人一騎,在年輕的解放軍的眼前遠去。
解放軍愣了足足五秒鐘,才認出青灰馬背上的騎手是誰。他劈開嗓門就喊:“??!……”
老幾騎著光榮退伍的青灰馬一路逃去。他不是從饑荒里逃生去的。這年饑荒已經(jīng)過去,餓死人的事從1962年就開始減少。連著兩年,青稞收成都很好,領(lǐng)導(dǎo)們也放夠了畝產(chǎn)衛(wèi)星,不再把幾十畝地的土豆埋在一畝地里,讓犯人們表演土豆大豐收給國家和省里的上級們看了。因為饑荒,上交的糧食被上級減低,犯人的口糧定量每月增長了四斤。從田里偷回的青稞在大墻內(nèi)烘炒,青稞粒在飯盒里噼噼啪啪放小鞭的聲音,再也誘惑不出那么多沒出息的涎水。那些沒膽量偷田里青稞的犯人也不再去搜集鳥糞,淘洗出鳥們消化不良遺漏的穗粒?;囊吧媳壍母鞣N枯骨,犯人們也失去了興趣,不再撿回大墻內(nèi)熬骨油了。三萬犯人腫得明晃晃的大臉蛋都小下去,成了打皺的皮革。老幾逃跑的這天早上,關(guān)于死人的故事都被說絮了。老犯人總是把擊斃的偽連長的故事傳給新犯人,傳到這時候,故事老了,傳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