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母馮婉喻的眼睛長長的,介于雙眼皮和單眼皮之間。眼睛的變換取決于她的睡眠長短、心情好壞。如果你看見她眼皮雙得厲害,問都不要問就知道她頭天哭了。她這雙眼睛非常靜,可以半天不動,你知道她的心也一樣是靜的,沒有在想如何對付婆婆,如何整治傭人,如何跟丈夫多嗲出幾個零花錢。只有安享清福的女人才會靜成那樣。
那是我祖父受到報紙上的文章攻擊之后。他在學校和各種會館、俱樂部的日子冷清了許多。對此他也認了,只要做學問還有他的份,掙錢還有他的份,他寧可不去求助對手的對手,在他們的雜志上反攻。再說他習慣泡咖啡館、圖書館,那里有的是陌生人的間接陪伴。一天晚上他回到家,口袋里放著兩張梅蘭芳來滬演出的戲票。梅蘭芳的戲票非常難求,他是偶然買到這兩張戲票的。下午泡在奧地利咖啡館里,一個投機各種票券的俄籍猶太癟三把戲票販到他的桌上。當然這是比正當票價高許多的票子。假如湊上來的癟三販的是一塊狐皮,或一個號稱路易十六的水晶盤,或者一張吉爾吉斯的手織掛毯,販到焉識的桌上,他多半也會買下來。有時候販東西的癟三前腳走,后腳就有人揭露焉識上了當,買了假貨,或花了冤大頭的價錢,焉識也只會跟著人一塊笑自己的愚蠢。他不想跟人家說,買下假貨第一是因為他陸焉識擺慣了闊,第二是他受不了癟三們的煩。癟三們?yōu)榱税氧磕_貨換成錢要那樣造孽地討好你,馬屁拍到天上,焉識只有買下貨色才能從自己眼前抹除一副可憐可嫌的嘴臉。
揣著戲票回到家,婉喻迎到門廳來接下他的公文包,又給他脫下外衣。他想到外衣口袋里的戲票,便又轉(zhuǎn)身回去取。這時聽見恩娘在哪里說話。恩娘有幾種說話腔調(diào):女掌門人的,慈母的,還有就是此刻這種—— 一個病女人的。恩娘的病不少,心口,頭,腰腿,兩手心也有病痛。很多女人的病是她們的武器,恩娘最善于用這武器,一旦她自認為受了欺負需要反攻就拿出來使用。
“用不著吃黨參了………沒用的……吃了也是浪費鈔票……焉識賺那點鈔票容易嗎?浪費到我身上我擔當?shù)闷饐幔俊倍髂镲@然聽見了焉識進門,提高了嗓門。
焉識滿可以不回來,咖啡館可以是他的客廳,圖書館可以是他的書房、臥室。他換上婉喻給他擺好的拖鞋,看了看櫻桃木的樓梯。此刻它是黃山或泰山或峨嵋最難登的一段。請安怎么都要請的,他拖著兩腳登著櫻桃木的險峰。
“恩娘?!彼陂T口喚道。
恩娘看看他,又看看自己兩只手。
恩娘在三十二歲上得了這種抖動的病,一專注手就會抖,越想對準什么越對不準。但她又要堅持一半的獨立自主,不愿別人替她劃火柴點煙,而是讓人替她掌住火柴盒由她自己拿著火柴,經(jīng)過一再的瞄準完成打火動作。這天下午傭人都被她差出去辦事了,身邊唯有她四歲的長孫女丹瓊。她給了丹瓊一個即時培訓,便將一盒火柴塞在女孩手里。兩人的合作終于成功,但突然在自己手上冒起的火苗把四歲的丹瓊嚇得大哭起來。女孩一直哭到婉喻從街口買了點心回來。那是婉喻對婆婆開天辟地的一次不客氣。她吊長臉把丹瓊一把抱進懷里大聲說開了話:不是孩子做的事情就不要讓孩子做,四歲孩子的手不可以用來當火柴盒鉗子!婉喻這兩句話便讓恩娘病痛得起不了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