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馮婉喻(4)

陸犯焉識 作者:嚴(yán)歌苓


恩娘一面說一面落起淚來。不就是兩張戲票么?這么小的事她都不配聽一句實(shí)話?她都不配焉識多花幾塊錢,一塊帶去看戲?

焉識說票子如何難買,等再買到票就請恩娘去。下回一定買兩個好座位,不像上回,跟婉喻坐到門邊,兩人把脖子也看歪了!

于是焉識陪著他年輕的繼母,把一模一樣的幾折戲又看了一遍。

那幾天焉識跟婉喻的房事多起來。他們在暗中緊緊團(tuán)結(jié),孤立恩娘,反抗恩娘。恩娘什么都要跟婉喻爭,總有你爭不到的。不是什么都可以做衣料,你一半她一半,總有你沒份的東西!枕頭邊上,他跟婉喻說,下次出門跟他約會不要坐家里的汽車,到路口再叫差頭。黑暗里婉喻嗯了一聲。過了一會他又說,這不是怕恩娘,其實(shí)倒是為恩娘好,否則一個不懂事的外婆鬧給小孩們看見有多難看。婉喻又嗯一聲。再過一會,他前面說的又都不算了,他說他確實(shí)怕恩娘,她的可憐身世讓他怕她。婉喻向他側(cè)轉(zhuǎn)身,柔軟得如同一團(tuán)面,他的手他的胳膊就是模子,把她一會捏成一個形狀。他們像是在偷情。偷情是恩娘逼的,然而這一逼迫婉喻可撿了大便宜,不然焉識會給她那么多肌膚親密?

“我曉得,假使恩娘不是這樣厲害,你會待我更加好的?!蓖裼髡f。

原來恩娘的存在對他焉識也有利!原來在這個怪誕的人際關(guān)系中他也撿了便宜!他一直在利用恩娘的逼迫——無意中利用——讓妻子對他的冷淡敷衍有了另一番解釋。他花五分氣力做丈夫,在婉喻那里收到的功效卻是十二分。什么都可以推在恩娘身上;都是因為恩娘擋在他們中間,使他不得不對她藏起溫柔體貼甜蜜。不然陸焉識好得婉喻都想象不出,消受不了。

婉喻的生日是12月15號,恩娘早早買好壽面,親手做了四冷六熱一桌菜,又買了一塊蘇格蘭格子呢做禮,讓婉喻做件短大衣。她對婉喻可以千般寵萬般愛,既做姑母又做婆婆,好幾重慈祥集于她一身,做得周到詳盡,不留一點(diǎn)空間讓別人填補(bǔ)。更沒有留空間給焉識填補(bǔ)。焉識其實(shí)是把妻子的生日忘得干干凈凈。那天晚上他在外灘的一家酒吧,寫一篇文章寫入魔了。他回到家時,全家都睡了,只有恩娘還等在客廳里。恩娘笑嘻嘻地說,要是他沒有吃晚飯還有壽面,可以給他現(xiàn)煮。他這才明白恩娘笑什么。他不拿妻子的生日當(dāng)回事,她在看笑話。母子獨(dú)處的時候,恩娘寧愿相信焉識也不拿做丈夫當(dāng)真。

他在第二天去了沙利文買了一塊奶油蛋糕,又去了一家首飾行,買了一對珍珠耳環(huán)。珍珠不知真假,但樣式是適合婉喻的。其實(shí)適合不適合他也無所謂,主要是對自己的毀諾和失禮做一點(diǎn)彌補(bǔ)。

晚餐桌上,他把蛋糕切開,又把小盒子打開,讓婉喻看看是否喜歡這副耳環(huán)。

“哦喲,倒是有心的!阿妮頭那條淡粉紅旗袍就缺一對白珠珠配呢!”恩娘說。

他聽出恩娘的痛苦和寂寞。那是多少溫愛也填不滿的寂寞。寂寞和痛苦在恩娘這里從來都會變成別的東西,變成刁鉆,刻薄,變成此刻這樣的酸溜溜。

婉喻的眼神打了一道閃電。焉識再次發(fā)現(xiàn)婉喻可以如此美艷,有著如此艷情的眼神。她在感激他所給予的,同時提醒他,他們要為此吃苦了。但她是情愿吃這份苦的,這份苦她是吃不夠的。

果然,接下去的日子,兩人開始吃苦。婉喻出門給孩子買奶糕或者買絨線,回到家恩娘便會說,小夫妻喝杯咖啡,不要匆匆忙忙的嘛,家里又沒有人讓你們牽記。婉喻不辯爭還好,一旦叫屈說沒有啊,哪里會去喝咖啡呢!恩娘會笑笑,你急她不急,說喝也沒關(guān)系啊,又不是跟陌生男人喝。婉喻假如來一句:真的沒有喝呀!恩娘笑得會更大度:哦呦,還難為情啊?小夫妻親熱,恩娘只有高興嘍。婉喻若還有話回嘴,恩娘就會不高興了,說怕什么呀?怕恩娘跟了你們?nèi)ボ堲[猛呀?我還沒有那么賤吧?婉喻到這時簡直要給恩娘磕頭搗蒜了,而恩娘還會乘勝追擊:你們兩口子何必呢?這樣把我當(dāng)瘟神躲避!放心,將來我就是病得不好動了,也不會麻煩你們的,爬也要爬出去,尋個清凈地方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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