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馮婉喻(5)

陸犯焉識 作者:嚴(yán)歌苓


焉識偶然跟婉喻在客廳里碰上,恩娘就會故作驚慌地趕緊從牌九桌前站起,一面滿嘴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馬上就走,一輩子頂怕自己不識相,還是不大識相!

焉識在圖書館和咖啡館里泡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完成了一篇篇學(xué)術(shù)文章和消閑隨筆,但發(fā)現(xiàn)刊登文章也不再是樂事。就連最純粹的學(xué)術(shù)文章刊登之后也會引起這一派那一派的爭執(zhí),他總是不知道自己怎樣就進(jìn)了圈套,糊里糊涂已經(jīng)在一場場文字罵架中陷得很深。上海天天發(fā)生文字戰(zhàn)爭,文人們各有各的報刊雜志做陣地,你不可以在他們中間走自己的路。但焉識還是盡量走自己的路。家里他是沒有自由的。因此他整天混在外面。外面他還有什么?也就剩這點自由了。

一天晚上他和婉喻談起這種失去自由的恐懼。婉喻意外地看著他。其實話一出口他就在心里對自己哈哈大笑了。假如婉喻能夠跟得上他這種思路,就不是婉喻了,他也不會覺得她楚楚可憐,跟她結(jié)婚。婉喻沒說出來的話是:你不自由嗎?!你還不自由嗎?!他想,婉喻真是可憐,還不如他,他到底有過自由。她連他曾經(jīng)那點自由都從沒擁有過。

第二天早晨,恩娘在飯廳里吃早飯,婉喻站在旁邊,給兩個孩子把油條剪成小塊。焉識走了進(jìn)去。他向恩娘道了早安,問了睡眠,關(guān)懷了胃口,然后話鋒一轉(zhuǎn),說很快他要出門去參加一個會議,三四天時間,恩娘一個人要保重身體。婉喻的剪子大張著嘴,停在手上。恩娘問,婉喻也去?對的,與會者的夫人都去。婉喻跟那些夫人說不來的!恩娘,什么樣的夫人都有,總有婉喻說得來的。

焉識一口一口地喝著咖啡。恩娘依舊吃她的泡飯、醬菜,銀筷子輕輕敲在碗邊上,碟子沿上。焉識和婉喻都聽著她敲。

“正好,阿拉一家門都去!”恩娘的銀筷子敲了一會兒木魚,敲出點子來了。“兩個小人和我,大家一道出去玩玩,難得的!焉識是洋派人,要度蜜月的對吧?跟阿妮頭結(jié)婚辰光太緊,蜜月都沒有度?,F(xiàn)在大家陪你們度!”

“學(xué)校沒這筆鈔票邀請啊……”

“這點鈔票恩娘還出不起?我請客。兩個小鬼頭的錢我來出好了。平常你們看恩娘精打細(xì)算,鈔票捏得老緊,省出鈔票就是在這種辰光用的呀!”

似乎是他們的車子發(fā)動了,恩娘絕望地吊在車門上。

“外婆帶你們出去玩,跟爹爹姆媽一道去,要去嗎?”恩娘對兩個孩子說。

恩娘在孩子們里很得人心,孩子們馬上說要去的。

焉識想突然襲擊,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反而被伏擊了。他馬上說,這個會議邀請夫人們參加,不是邀請她們?nèi)ネ?;課題是教育心理學(xué),這個課題夫人們比教授丈夫們還要有學(xué)問!他一邊說一邊惡心,自己把三輩子的謊言額度都用了。恩娘很清楚他在撒謊,笑笑說,是嗎?……也好的,你們小夫妻陪著我這個人,悶煞了,也該閑云野鶴一下了。

“恩娘,我不去好了?!蓖裼髡f。

她對焉識一笑,表示他的心她都領(lǐng)了,為了帶她出門,補一次蜜月,他不惜當(dāng)著長輩、晚輩紅口白牙地撒謊,毀自己的品行。他有這份心比真度一次蜜月都好。好百倍。

焉識說婉喻不可以不去。同事的太太們都去,大家會想陸焉識是什么人?難道腦筋這么老法,只把太太留在廚房里?要么就是有個小腳太太,拿不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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