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喻說:“恩娘一個人在家領(lǐng)兩個小人,吃不消的?!?/p>
恩娘說:“阿妮頭,好啦,去吧。吃不消也要吃。恩娘就這點用場,領(lǐng)領(lǐng)小人,燒燒菜,不然就更加吃白飯了,對吧?”
婉喻還要說什么,焉識瞪了她一眼。焉識在家里從來不跟誰瞪眼,跟誰他都不一般見識,也就犯不上瞪誰。再說他一般是人在家心不在家,女人間、主仆間的事他至少錯過一半,所以什么也煩不著他。他的壞脾氣只在自己心里發(fā),給人看的都是隨和瀟灑。
他是硬把婉喻帶走的?;蛘哒f,婉喻那兩天的自由是他硬給她的;那風(fēng)景恬淡、有山有水的自由。他們沒走多遠,乘了一夜的船漂到無錫。到了太湖邊他已經(jīng)心緒慘淡。早晨下船時雖然沒太陽,還有一點太陽的影子,到中午倒來了雨。兩人悶在旅店里,碰哪里都碰到一手陰濕。原來沒有比冬雨中的陌生旅店更郁悶的地方,沒有比這間旅店的臥房更能剝奪婉喻自由的地方。對于他,冬雨加上旅店再加上婉喻,他簡直是自投羅網(wǎng)。
焉識的沉默在婉喻看來是她的錯,于是沒話找話和焉識說。焉識發(fā)現(xiàn),可以跟婉喻談的話幾乎沒有。解除了來自恩娘的壓力,他不知道該拿她怎么辦。
第二天早上,婉喻說還是回去吧。他問為什么,來都來了,恩娘也得罪了。婉喻笑笑,說不是已經(jīng)來過了嗎?她實在不放心恩娘和孩子。他知道她其實是不知怎么對付他。他們隔壁就是一對年輕男女,借著雨天燙酒下棋,樓下他們也碰到一對上海夫婦,坐在飯廳賞雨品茶,好像就因為小旅店的陌生,茶也好了雨也好了,連粗點心也比上海好了。焉識和婉喻卻做不了他們,似乎就心焦焦地等著雨停,停了就要趕路去哪個好地方,或者雨停了兩個人可以相互放生。
焉識同意當(dāng)天晚上乘船回上海。這一來怪事發(fā)生了:兩人都松了口氣,都自在起來。雨也好了茶也好了,他們開始覺得要抓緊時間品評,抓緊時間度他們最后的幾小時。甚至他們也發(fā)現(xiàn)了小屋的可人之處:墻上的畫是真跡,手筆不俗;做櫥柜的鄉(xiāng)間木匠是有品位的,一定喜歡明代家具;床也是好木頭好雕工,床頭柜上還有旅店送的一瓶加飯酒。
1936年12月底的那個下午,對陸家是個重要日子,因為我祖父和我祖母在這個旅店懷上了陸家的第二個博士丹玨——我的小姑。
在三個孩子里,唯有丹玨是她父母激情的產(chǎn)物。在旅店的雕花木床上,我祖父渾身大汗,我祖母嬌喘噓噓,最后兩人頹塌到一堆,好久不動,不出聲。日后我祖父對這次經(jīng)歷想都不敢想,因為他不想對它認賬。他們回到家很多天,他都不看一眼婉喻,有一點不可思議,也有一點上當(dāng)?shù)母杏X??墒怯植恢郎狭耸裁串?dāng),是誰給了他當(dāng)上。
我祖父朝著大荒草漠外走去的時候,是想到了1936年那個綿綿冬雨的下午的。但他知道那個淌著激情大汗的人不是他,是一個醉漢。也就是說,讓他男性大大張揚的不必是婉喻,可以是任何女人。就像在美國那些以小時計算的肉體撒歡,快樂之一就是完全沒有后果。應(yīng)該說他上了酒的當(dāng),婉喻上了他的當(dāng),把那個醉漢當(dāng)成焉識了。
1963年11月23日這天,他覺得自己是要回去彌補婉喻上的那一記當(dāng)。不然就太晚了,他會老得彌補不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