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和百姓談話時保持良善，與國王漫步也不失平常心；如果敵人或朋友都無法傷害你；如果所有的人都信賴你，卻沒有人顯得過度；如果你在難以原諒的這一分鐘，用六十秒的賽跑距離去填滿——那么你將擁有全世界。除此之外，吾兒，你將會成為真正的男人！

——吉卜林（Rudyard Kipling）,《如果》

一個早春的清晨，我雙手沾滿肥皂水，在廚房清洗昨晚餐宴留下的臟碗盤。這一個月來，我已舉辦過多次餐會，都是為那些雜沓來訪的朋友所準(zhǔn)備的。他們?nèi)诨宋夷切⌒膭澓玫慕缇€，仿佛池面的冰融化那樣的快。

起初，這些偶然的打擾都很無心，不過就是大學(xué)時的室友偶爾來看我，以及住在遠地的一位堂親想要租一間小屋度暑假，僅此而已。但后來，聚會性質(zhì)開始變得比較認(rèn)真。老瓊的親戚們周末到這兒小住，我的好友海若跑來拜訪我，此外還有一個獨立電影拍攝小組在這兒停留八天，享受了八頓豐盛的晚餐。我被迫終止了隱居生活！

在我一邊堆疊盤子、擦干玻璃杯和平底餐具的同時，目光始終盯著水槽上方墻上那幅老瓊和我一起織的織錦畫。我心里發(fā)出疑問：我是否還為自己保留著足夠的空間（如老瓊一再鼓勵的），或者已為眾人的需要而讓步了呢？

雖然我擔(dān)心任何種類的陪伴，但當(dāng)老瓊談到她要來東岸參加會議的堂弟時，聽起來卻十分吸引我。她的堂弟是一位心理分析學(xué)者，太太則是圣公會的牧師，我怎能不歡迎他們呢？我覺得是打開大門的時候了，好讓新的想法進來。然而，當(dāng)我思及所有可能問他的關(guān)于自己心智的問題時，想要擔(dān)任主人的心態(tài)卻變得有些膽怯。

一開始，他的妻子令我有點緊張，后來才明白她只是想打探我的個性，好確認(rèn)老瓊是否真的落入好心人的手里。老瓊的堂弟正好相反，他殷勤地想要與人熟識，不一會兒工夫就卸下我全部的武裝，而且直接問我問題，完全不去兜圈子。

天黑以后他們才到，等大伙兒分享醇酒、芝士和生活點滴的時候，已經(jīng)夜深了。我依然記得，一段精彩的對話竟可以引發(fā)永恒而迷人的欲望。我們把話題轉(zhuǎn)到了榮格的心理學(xué)，討論到個性中的兩性平衡，在別人的陰影下工作和生活，以及其他學(xué)術(shù)問題。

“在我們這樣的年紀(jì)和階段，應(yīng)該尋求陰影中的光彩?！彼f，“仔細觀看你生活里的塵埃，好好處理它，不要逃避?！?/p>

“等一下，”我插嘴，未如平時那樣為掩飾自己的無知而沉默，“首先，最重要的是，我究竟有什么討人厭的陰影？”

“你陰暗的一面，那些邪惡的部分。”他回答，“舉個例子來說，我可能會受到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女病人的吸引，這對我這種年紀(jì)的男人來說沒什么稀奇，但如果我真的去實現(xiàn)所有的情欲幻想，可能就要落入地獄了。不過，如果一味地想抗拒這些想法，只能造成壓抑。在結(jié)婚初期，仍在養(yǎng)育小孩的時候，我也許會避開這些念頭，但此刻我擁有更多的自由，拒絕幻想并不會帶給我任何好處。相反地，我應(yīng)該讓它浮出水面，仔細看看可能疏忽的東西，然后進一步在受約束的婚姻生活中加入更多的熱情?！?/p>

我盤腿坐在地板上，不停更換姿勢，感到有些神經(jīng)過敏。我揣測他是如何看待我離開丈夫獨居，試圖找尋自己這件事的。我大膽地提出問題，不是好奇他對我的看法，而是想了解處于和我相同境況的女人會如何面對她的陰影。

“事實上，你正在擁抱自己的陰影。”他說，“借由嘗試一些逸出常軌的事情，觀察多年來你可能一直害怕釋放的東西。”

無疑他是對的，我卻不想說出內(nèi)心揭露的是什么。雖然我們很快就變得熟稔、親密，我仍覺得對一個陌生人說出這樣的想法，有點不太自在。不過，每天傍晚與這兩人共處的時光，依然顯得暢快不已。

我感覺出自己仍扮演著取悅者的角色；當(dāng)他們開會結(jié)束或游玩回來后，我這個女主人便準(zhǔn)備好晚餐等著他們，并且計劃、安排一切活動，這些是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為這樣的體驗所繳付的學(xué)費。當(dāng)我坐下來寫日記，開始記載我們之間的談話，并且試圖尋找每次談話后的結(jié)論或答案時，讓我感到頗為吃驚。而如果腦中一片空白，怎么也寫不出一個字，我便開始懷疑是否錯過了什么冷酷的事實。是不是我們的談話過于理論，而欠缺了感情？這兩點都使我在意，也因此而惱怒，于是我跑去找老瓊討論此事，不明白為何自己費了好大的勁，獲得的回饋卻這么少。

“傻瓜，你不能期望從權(quán)威人士身上找到答案，特別是男人！”她對我竟還未了解到這點略感失望，“只能從這里找到，”她指著心口說，“不是從外面。這是一種相互妥協(xié)的過程，必須經(jīng)過拉扯和搏斗，就像我們的編織一樣?！?/p>

走回小屋的路上，我一直在譴責(zé)自己竟存有如此愚蠢的期待。突然間，我開始對曾作過的種種努力敏感地胡思亂想起來。孤獨會趕走奴性，這點毋庸置疑。但即使我喜歡敞開大門的策略，也逐漸了解新的朋友和體會可以教會我一些有用的功課，我仍要記得對自己好一點。我要將床單和毛巾洗好、燙平，關(guān)起客房的門，重新取回自己尚未被拖累、擠滿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