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世鄉(xiāng)里

1906年，胡蘭成出生于浙江省紹興府嵊縣廿二都下北鄉(xiāng)胡村。

胡蘭成與人初次相見，問起姓氏籍貫，常答稱自己是紹興人，這是不錯的。

嵊縣地方，西漢置剡縣，唐升嵊州，唐宋間幾度立廢，北宋宣和年間改嵊縣，在清末，嵊縣屬紹興府。嵊縣近百年來雖屬紹興，至今在浙江省行政上仍屬紹興專區(qū)，可兩者之間卻大有分別。紹興是著名的中國歷史文化名城，可紹興好風光，只是紹興本土風光，嵊縣卻荒落；紹興富名勝，計有禹陵、越王臺、蘭亭、鑒湖、沈園、東湖等等，嵊縣一處輪不上；紹興多名士，嵊縣卻稀有，紹興歷代，昔有王羲之、王獻之、謝靈運、賀知章、陸游、章學誠，今有秋瑾、蔡元培、魯迅、馬一浮[1]、范文瀾等等，明代袁宏道初至紹興即謔稱其地“士比鯽魚多”，今之毛澤東也曾贊嘆紹興為“名士鄉(xiāng)”，可歷數(shù)紹興各代名士，若細究，多的只是紹興本地的山陰以及諸暨人，嵊縣卻寡有，當代數(shù)得上的名人，嵊縣只有一個武的王金發(fā)和一個文的馬寅初。

王金發(fā)[2]，嵊縣當?shù)氐臅h首領，只因參加光復會而在辛亥革命時被推上潮頭，率部光復紹興任紹興軍政府都督，二次革命討袁失敗后不久遇害。這位亂世出頭的草莽英雄，其身名僅顯耀于一時一地，而為現(xiàn)代人知曉，很大程度上是因其人以文傳，得之于魯迅和周作人文章中多次提及。

馬寅初[3]，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即成為知名經(jīng)濟學家，著名大學教授，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后地位更高，先后擔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政務院財政經(jīng)濟委員會副主任、浙江大學校長、北京大學校長等職。馬寅初不僅在經(jīng)濟學界和教育界知名，而且具有廣泛的社會聲譽，這主要因其兩次批評建言。一次是抗戰(zhàn)時期，馬寅初批評國民黨政府的財政政策，特別是激烈抨擊了權勢豪門巧取豪奪乘機發(fā)國難財?shù)某髳盒袕?。第二次則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1957年，馬寅初發(fā)表《新人口論》，主張實行計劃生育，控制人口增長，為此而受到全國性的批判。幸虧他壽比人事長，終于在垂暮之年恢復名譽，他對于中國人口控制的見解得到了重視，并轉而成為中國的基本國策。

這兩位鄉(xiāng)前輩，與胡蘭成沒有發(fā)生任何關系。前者在年代上無緣，王金發(fā)殞命刑場時，胡蘭成尚年幼。馬寅初長胡蘭成一輩，可在人生軌跡上完全南轅北轍，胡蘭成出生至離開家鄉(xiāng)那段時間，馬寅初在美國留學；胡以后去廣西教書，馬則是京（北京和南京）滬三地著名大學教授；胡加入汪偽集團，活躍在南京上海時，馬遠在重慶；胡最后亡命海外，馬在北京為中國最高學府的大學校長。兩人之間有可能發(fā)生的一次交叉，胡蘭成也沒有找到機會。

那是胡蘭成婚后，在家鄉(xiāng)無出路，曾北上一年，在燕京大學副校長辦公室做職員。其時，馬寅初亦在北京。馬寅初1916年自美國回國，即到北京大學任教，任經(jīng)濟系教授和系主任、教務長等職，在此期間，馬寅初還兼任浙江興業(yè)銀行顧問、中國銀行總司卷，并與同仁一起創(chuàng)辦了上海東南大學商學院和中國經(jīng)濟學社，但其基本活動仍在北京，在北大做教授教書。直到1927年，馬寅初才離開北京回家鄉(xiāng)浙江任省政府委員和省財政審查委員會主任。胡蘭成與馬寅初雖然地位懸殊，可既同在北京，他以小同鄉(xiāng)身份找上門去應是情理中的事。不知道是他沒去拜門，還是拜了門沒被接納，在胡蘭成回憶錄中絲毫不見提起，兩人之間似沒有發(fā)生任何關涉。若胡蘭成此時能得這位鄉(xiāng)前輩的照顧和提攜，他今后的人生道路肯定會有極大的不同。胡蘭成文章中雖從未提起馬寅初，但他不會不注意馬寅初的活動和著述。馬寅初在1928-1936年間，曾多次返回故里，為嵊縣國民黨黨政人員講課，共做過“中國何以如此貧弱”、“非常時期的經(jīng)濟問題”、“民族經(jīng)濟”等專題的九次演講。馬曾指責嵊縣當?shù)毓偌澐欠ㄔ鍪仗锂€附加稅，迫使縣政當局將此款項收回改作了地方教育經(jīng)費。說胡蘭成會注意馬的活動和著述，是因為馬寅初所講中國貧弱的問題，是胡蘭成親身感受的，眼看著幾十年間胡村從富裕趨于迅速破敗，自己家中也日益窮困潦倒，這些問題變故是他長年思考始終縈繞于心的。他在廣西苦讀五年，主要就為了認識和理解中國的民生經(jīng)濟問題，他自廣西北歸，第一次為上海《中華日報》寫稿，寫的也是有關中國經(jīng)濟問題的兩篇分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