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家世三百年(2)

胡蘭成傳:張愛玲一生的痛 作者:張桂華


一般人寫自己父親短處多有忌諱,筆下留情,可如此父親,胡蘭成亦無法曲意維護。

胡父的為人處世是悖謬的,他不是紈绔子弟,早年家中雖富足,還不足以隨意揮霍;卻不是老實巴交的種田人,心思沒用在農(nóng)田出產(chǎn)上;他也不像一心奔舉業(yè)的讀書人,科舉還未取消前,他從沒有做過嘗試。他知書識禮,教兒子們寫字讀書,為他們講解,卻不是按傳統(tǒng)而是按自己理解的來講。他待人熱情,謙遜有禮,夫妻之間也是相敬如賓,偶爾爭吵以至打架的唯一原因,全為了幾個兒子不成材、不向上學好,做父親的根本不聞不問。胡蘭成中學臨畢業(yè)前,與校方發(fā)生沖突,被學校開除。如此大事,胡蘭成回到家,父親也只問了問原因,既不責備兒子也不問罪學校,事情就算了結??稍谕饷?,他卻愛管閑事,為人調(diào)和糾紛,化解爭執(zhí),不是喜歡出風頭充大佬,也不為得利,純是熱心腸。有一次,他出于好心幫人打一樁銀錢官司,打了兩年才贏,錢財上核算無甚進出。這家主婦不滿意了,說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既是如此結局還不如當初就不打了。胡父忙一場,只落了個沒趣。知道事情原委的鄰居人家看不過去,看出胡父的真心實意待人,就此與胡父結交,正巧膝下無兒,以后就認了胡蘭成為義子。

胡父細小處仍是悖謬,他深知農(nóng)桑辛苦,自己也能下田耕作,采桑飼蠶,更精于制茶選茶,可他均不能全心全意對待,對日常柴米油鹽渾然無心機,家務事平時只由女人做主,自己出外幫人收茶鑒別茶葉,一去半月一月,家中需錢用或有事,胡母還得差人去找。常時在外,倒不是吃喝玩樂,胡父自奉惟謹,平日僅一襲半舊布長衫,足登布鞋,他只是熱心人情交際,可又不善冗談清談,與人對面相坐,出語生澀,忍不住時還要嗆人,但罵人的穢褻語從不出口。家里狀況日益艱難,他有心卻無意,逢有人請,立刻帶上一班人馬趕去湊熱鬧唱戲,他是紹興大班、蓮花落全會,絲竹琴弦件件拿得起,樂而忘憂。這樣的當家人,家業(yè)怎能不壞?家中日常門面勉強可撐持,一旦有事只能典當舉債,有一筆債直到胡蘭成在汪偽政府當官時才了清。

胡父五十八歲死于胃潰瘍,胡蘭成稱之為蕩子病。他這不是諷刺。胡蘭成說胡村人,雖然從興旺轉為敗落,可有過幾十年工商業(yè)經(jīng)歷,胡村人與一意在田上耕耘的農(nóng)人還是不同,性格上要來得灑脫。這“灑脫”,用在胡父身上很傳神,若再進一步,那就是“蕩子”了。

“蕩子”,在胡蘭成并不是個惡稱,而只是行為灑脫、不羈于常事常情的人,或許無益于治家成業(yè),卻能與人與社會相宜相悅,江山美人總屬情于蕩子。他用“蕩子”比父,也常用以自比,父親是蕩子,他自己也是蕩子,父親是鄉(xiāng)間的蕩子,他是社會時代的蕩子,在社會上浮沉起伏,雖曾風云一時,最終亡命于海外。父子兩人在性情上是一脈相承的。

胡蘭成母親吳氏,叫什么名字,胡蘭成不清楚。中國傳統(tǒng)女名不彰,未出嫁時只有父母師長叫,出嫁后則隨丈夫姓氏叫,可做兒子的居然不知道母親名字倒是少見。長期隨祖母生活的侄女青蕓知道,曾告訴過他,他仍記不真切,依稀像是叫菊花。吳氏是填房,比丈夫要大一歲。

我母親在家著短襖長褲,但出臺門到溪邊浣衣必系裙子,在堂前紡棉花亦系裙子,不但對外客,連族中長輩,堂房叔伯經(jīng)過臺門外進來檐頭坐坐,她亦奉茶敬盡。她從不輕易到鄰家,亦從不道人長短。房族里或親戚的女眷來,我母親陪坐說話,惟是清嘉,亦令人不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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