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把茶缸子遞給小賈叔叔，讓他喝點水暖和暖和。她是個很講衛(wèi)生的人，王小雅阿姨背后總說她有潔癖。她經(jīng)常偷拿醫(yī)院里的衛(wèi)生棉球擦家里的東西，她自己的茶缸子連父親都不許用。父親總是無視她的規(guī)定，動不動就企圖拿她的茶缸子喝水，她總是一把搶過來，告誡父親要注意衛(wèi)生。父親說，嘴都能親，茶缸子為什么不能用？母親說，跟你說不清，就是不能用。父親說，我用用能怎么了？母親說，我惡心，會把吃下去的飯吐出來。

晚上我們家吃的是地瓜面條。母親不喜歡吃煮地瓜，但喜歡吃地瓜面條，她吃了一碗。但是小賈叔叔用她的茶缸子喝了好幾口水，我也沒發(fā)現(xiàn)她把那些地瓜面條吐出來。

小賈叔叔喝過水后，說，張惠，我現(xiàn)在在復(fù)習(xí)，準(zhǔn)備報考軍校。

母親的眼睛亮了。我把臉藏在被子里，偷偷把眼睛露出來，看著眼睛突然亮了的母親。我從來沒有看見她的眼睛那么亮過，多數(shù)時候它們都是無精打采的，上面蒙著一層灰塵。她不僅眼睛閃亮，臉還泛出一層光輝，跟白天我所見到的她判若兩人。她抓住小賈叔叔端著杯子的手說，我也要復(fù)習(xí)！

小賈叔叔臉紅了。母親的手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像花朵抓住樹枝。母親的手很美，皮膚很白，很細，父親總說，你怎么鍛煉也成不了我們鄉(xiāng)下人。

母親也臉紅了，她把自己的手抽回來，絞在一起，放在腿上，說，國務(wù)院有通知了，鼓勵知青高考。母親重復(fù)了一遍，我也要復(fù)習(xí)！

母親非常激動，抽抽咽咽地哭起來，說，我以為一切都沒希望了，總是想到死，現(xiàn)在好了，有希望了，我不死了。

我不是很明白母親的希望。她曾經(jīng)對我說，林雪，如果不跑到這個地方來，我會成為一名作家。我問她，為什么跑到這里來就不能成為一名作家了呢？她說，來到這個鬼地方，一切理想都滅亡了。母親是知識青年。

母親和小賈叔叔后來一直坐著不說話。雪在外面下著，雪花們嘰嘰喳喳地說話，唱歌，跳舞，講故事。小賈叔叔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我不知道了。我希望窺探到母親跟小賈叔叔更多的秘密，但是他們一直不說話，各自坐著一把椅子，好像在跟我一樣聽雪花說話，沒有再把手抓在一起。

我很困，就迷迷糊糊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