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十歲之前的生命被流逝的光陰平分為互相翻轉(zhuǎn)的兩側(cè),然而,對于鄉(xiāng)村和童年的記憶似乎要比那些林立的城市建筑更加繁密。宛如蝴蝶的一雙翅膀,一邊被露水沾濕,一邊為塵土覆蓋;一邊是荒蕪的田園,一邊是狹窄的樓閣;一邊是月光浮動的河流,一邊是交通堵塞的街道;一邊是地窖、煤油燈、露天電影和集市的雜耍,一邊是廣場、歌舞廳、豪華酒店和節(jié)日的煙花。
就像馬塞爾·普魯斯特所感嘆的“真正的天堂是失去的天堂”那樣,品嘗浸泡在椴花茶里的瑪?shù)氯R娜小點(diǎn)心,每每會讓這位憂傷的法國人回想起他在貢布雷度過的美好時光以及那里的小教堂、斯萬先生的大花園還有河畔的睡蓮。無論如何,“故鄉(xiāng)”都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地方,從“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jīng)·小雅·采薇》),到“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杜甫《羌村三首》);從“眼望蒼茫喧囂的大海,淚流不止”(荷馬史詩《奧德賽》),再到“一位漫游者就像兒子一般,佇立在波濤洶涌的門旁”(荷爾德林《返鄉(xiāng)——致親人》),我們一次次地踏上歸途,一次次地投入親人的懷抱,仿佛有生以來,我們就是為了尋找她的所在,她的一草一木,都隱藏了無限的秘密;我們的身體發(fā)膚,更受之于她。我們一遍遍地在心靈的版圖上撫摸她那美麗的輪廓,在夢幻的畫布上描繪她那絢爛的色彩,卻怎么也分不清她那芳香的氣味?;蛟S,就連法國詩人古爾蒙(RemydeGourmont,1858—1915)在獻(xiàn)給情人西蒙娜的名篇《頭發(fā)》里開列出的數(shù)十種氣味都無法窮盡:她散發(fā)著干草的氣味,野獸棲息過的石頭的氣味,毛皮的氣味,剛被翻曬過的麥子的氣味,木柴的氣味,早晨享用的面包的氣味,沿頹墻而開的花的氣味,黑莓的氣味,被雨水清洗過的常春藤的氣味,黃昏時節(jié)割下的燈心草和薇蕨的氣味,冬青和苔蘚的氣味,籬陰結(jié)了種子的衰草的氣味,金雀花和蕁麻的氣味,苜蓿和牛乳的氣味,茴香、胡桃和成熟后摘下的果實(shí)的氣味,花繁葉茂的柳樹和菩提樹的氣味,蜂蜜的氣味,飄蕩于牧場之間的生命的氣味。此外,還散發(fā)著泥土、河流的氣味,愛情與火的氣味。
在我的閱讀生涯當(dāng)中,古爾蒙和普魯斯特這兩位貴族家庭出身的法國作家簡直就像兩座花園,他們筆下流淌出的文字波光瀲滟,輕輕地喚醒了我對于風(fēng)景、愛情、故鄉(xiāng)、童年以及各種食物、離奇的睡夢甚至可怕的死亡場景的一縷縷悠遠(yuǎn)的記憶。
莫洛亞(A.Maurois)的《情操與習(xí)尚》經(jīng)過傅雷先生翻譯,易名《人生五大問題》,為不少讀者所熟悉。不過,這位以傳記聞名的法國作家分別是在論婚姻、論父母與子女、論友誼、論政治機(jī)構(gòu)與經(jīng)濟(jì)機(jī)構(gòu)和論幸福。雖然我讀過西塞羅、蒙田等西方哲人談?wù)撨@些問題的著述,但自身的興趣卻偏重于小說、詩歌,英國作家愛·摩·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里認(rèn)為:“人生大事有五:出生、飲食、睡眠、愛情和死亡?!边@就構(gòu)成了我在本書中所要談?wù)摰闹饕獌?nèi)容。而法國先哲拉布呂耶爾(1645—1696)說得更為透辟:人的一生只有三件大事:出生、生活和死亡。出生時他沒有感覺,死亡時他是痛苦的,并且生存此時正在被他忘卻。
對于出生和死亡這兩件福斯特所說的“最陌生的事情”,前者我們無從追憶,只能聽父母娓娓道來,比如說那天大雪紛飛或夏日將落;后者則無法預(yù)知,只能聽任別人悲悼痛哭。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一位充滿想象力的流亡貴族,在其自傳《說吧,記憶》里似乎也重復(fù)了福斯特的話:我們的存在只是一道短暫的光縫,處于兩片黑暗的永恒之間。如果依照納博科夫的比喻,我們每個人的一生都不能逃脫時間的環(huán)形監(jiān)獄,就像“一粒玻璃小球里的一個彩色螺旋”,是否還記得我們兒時經(jīng)常匍匐在灰色的地面上,目光緊隨著前方滾動著的玻璃彈珠,那些斑斕的彩翼猶如遭受幽禁的蝴蝶翅膀,一刻不停地翻轉(zhuǎn)啊,暴風(fēng)狂沙也無法改變它們的形狀。我們還沒有來到塵世之上,就已經(jīng)幽禁在母親的腹中了,當(dāng)我們化為一把灰燼或一具腐尸,只能靜靜地灑在骨灰罐或居于墓穴里面。不少人為此深感沮喪,索倫·克爾凱戈爾(S.Kierkegaard,1813—1855),這位存在主義的先驅(qū)在日記里同樣對“開端和終結(jié)之事”愁腸百結(jié),他甚至從古老的贊美詩里摘引出“釘上蓋板”的語句,設(shè)想了一座能夠讓肉身得到永恒休憩和盡情歡愉的殿堂,在那里我們聽不到分娩婦女的痛苦呼號以及瀕危者的垂死掙扎,然而,克爾凱戈爾沒有忘掉告訴我們登堂入室的途徑:“必須經(jīng)過一條嘈雜骯臟的細(xì)小梯子……入場費(fèi)必須用賣淫所得交納!”
還是讓我們多聽聽先賢的訓(xùn)誡吧,思想者尚福(1741—1794)曾經(jīng)說過:活著就是一種疾病,睡眠使我們每十六小時減緩一次病痛,但這僅僅是一種權(quán)宜之計,死亡才是根治的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