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地，孤獨地，我們放逐出來。

——托馬斯·沃爾夫《天使，望故鄉(xiāng)》

異鄉(xiāng)

一切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們父母的第一個晚上還是多年以后的一次粗心大意，使得那條漏網(wǎng)之魚在深沉的夜色里悄悄地游動上岸，水漸漸地退去，我們見到了塵世?！皽厝岬娜擞懈Ａ?，因為他們必承受地土?！薄恶R太福音》里還記載，耶穌基督的母親馬利亞是從圣靈懷了孕，也就是說大衛(wèi)的子孫約瑟此前還沒有迎娶馬利亞?！缎录s》以令人眼花繚亂的“耶穌基督的家譜”開篇，然后才談及基督的降生。主的使者在夢中顯現(xiàn)，當場勸阻了那個想要暗暗地休妻的約瑟。結果，馬利亞在和約瑟前往猶太之城伯利恒報名上冊時，到了產期，已經來不及返回家中，更為糟糕的是，異鄉(xiāng)的客店里也人滿為患了，怎么辦？只好把這個頭胎的兒子用布包起來小心地放進馬廄。東方三博士在星光的指引下，千里迢迢地前來朝拜，獻出了黃金、乳香和沒藥作為圣誕的禮物。殘暴的希律王對于這位猶太人之王的誕生深感恐慌不安，竟然下令屠殺伯利恒城及其四境所有兩歲以內的男孩。主的使者托夢告誡了約瑟，讓他連夜帶著這對母子逃往埃及。直到希律王死去，才能離開異鄉(xiāng)。

英國玄學派詩人約翰·多恩在神學詩歌《誕生》里重述了耶穌基督的誕生和流落異鄉(xiāng)的經歷：

且把他放在這馬廄里，從東方，

星星和智者將遠來阻止希律王

出于嫉妒的大屠殺令的實現(xiàn)。

這首神學詩的開篇方式非常奇特，約翰·多恩將誕生的過程描繪成一個幽禁于母親子宮里的孩子“此刻離開了他所深愛的監(jiān)禁”，從而降臨這個陌生的世界。

美國后現(xiàn)代派小說家小庫爾特·馮內古特（KurtVonnegut）的代表作《五號屠場》以圣誕頌歌開篇：牲口哞哞叫，圣嬰驚醒了。但小主基督，不哭也不鬧。然而，隨后我們讀到的卻是二戰(zhàn)期間的德累斯頓大轟炸，整個城市化為灰燼，沒有食物也沒有水，一片廢墟瓦礫仿佛月球的表面。主人公畢利·皮爾格里姆作為美國戰(zhàn)俘被關押在第五號屠宰場的冷藏室里，才得以逃過劫難。這段取材于作家親身經歷的歷史事件在小說里一次次地重現(xiàn)，畢利還參與了尸體的挖掘和焚燒，最終在一個馬廄里迎來了自由。戰(zhàn)爭結束了，在接受電休克治療之后，這位患有輕微的精神分裂癥的隨軍牧師助理當上了驗光配鏡師，并且在一次飛機失事中獨自生還。他開始通過廣播電臺的節(jié)目講述自己的奇特遭遇，聲稱一架飛碟將他劫持到了541號大眾星上。畢利被關在動物園里展覽，還和色情電影女明星蒙塔娜——讀者或許會聯(lián)想到《圣經》里從妓女變?yōu)槭ヅ摹澳ù罄鸟R利亞”（St.MaryMagdalene）——結了婚。擅長科幻描寫的馮內古特充滿了黑色幽默，在他的筆下，畢利的形象成了一只可口可樂的瓶子、火柴盒和骯臟的紅鶴，他能夠進行時間旅行，在外星球上生兒育女，那個動物園的屋外彌漫著氰化氣，“最近的賣草莓和冰淇淋的地方離他們有幾百萬光年”。這就是一個優(yōu)秀作家所具有的想象力。馮內古特還多次地寫到了圣嬰的誕生和基督釘上十字架。在閱讀《五號屠場》很多年以后，我才觀看了喬治·羅伊·希爾執(zhí)導的同名影片，并且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熱淚。

相形之下，英國導演彼得·格林納威（PeterGreenaway）的經典影片《魔法圣嬰》（1993）多少顯得驚世駭俗，一些怪誕或色情的畫面甚至讓人感到不適和嘔吐。無辜的圣嬰成了人們聚斂錢財?shù)臓奚?，舞臺劇的演出形式，以及那位利欲熏心的圣嬰的姐姐所謊稱的處女生子、自身反遭輪暴的情節(jié)安排都將赤裸裸的人性的貪婪、殘忍和愚昧展露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