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對于人物出生的現(xiàn)場環(huán)境往往大加渲染,在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里,奧斯卡的母親只能在家分娩。這位精明能干的婦女經(jīng)營著一爿地窖店鋪,臨產(chǎn)的陣痛襲來時,她還在忙碌著“把糖盛到一磅和半磅裝的藍色口袋里”。格拉斯透過小奧斯卡的眼睛來觀察,一只誤入室內(nèi)的飛蛾正在追逐兩只六十瓦的燈泡,這個肉色鮮嫩的初生嬰兒大哭大叫,在飛蛾的噪音和形成的巨大投影之下,“既孤獨又無人理解”。而此前讀者已經(jīng)了解到那間黃色的臥室的布局,除去白漆衣柜、梳妝臺、小屜柜、天花板上吊燈的淺玫瑰色瓷罩以外,這座“合巹城堡”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鑲在玻璃鏡框里的床頭的裝飾畫,懷抱圣嬰的馬利亞在擊鼓手奧斯卡的眼中,竟然成了“一個呈現(xiàn)肉色的正在懺悔的從良妓女”。同樣,帕特里克·聚斯金德散發(fā)著迷人氣息的《香水》也沒有錯過臨產(chǎn)的陣痛,氣味王國邪惡的天才格雷諾耶擁有一位更為低賤放縱、心狠手辣的母親,這位患有痛風、梅毒和輕度肺結(jié)核的年輕女工當時正在巴黎的弗爾大街的魚攤旁為早些時候掏去內(nèi)臟的鯉魚刮魚鱗,分娩的疼痛使她的嗅覺變得遲鈍,第五胎的生育和此前沒有什么不一樣,那團血淋淋的肉塊被割斷了臍帶,扔棄在一堆落滿蒼蠅的魚肚腸和爛魚頭中間。格雷諾耶就在宰魚刀下僥幸地活了下來,多次殺嬰的母親卻難逃斬首示眾的命運。
奧斯卡和格雷諾耶們的“父親”曖昧不清,法國小說家皮埃爾·佩居(PierreP ju,)則在《生育詩章》(Naissances,1998)的開篇就描述了一個年輕女囚的分娩,在一個彌漫著霉味、尿水、臭汗和萬能溶劑的拘留所里,女囚們坐在吱嘎作響的木床上或轉(zhuǎn)過身子把頭埋起來,只有這個蹲在衛(wèi)生桶里的產(chǎn)婦痙攣地浸泡在水里,等待著子宮的下一次收縮?!邦澏秱鞅榱巳?,震動了桶柄,在她下面響起了金屬的撞擊聲。”佩居將自己的聲音也穿插在生育的進程之中,他認為寫作就是想通過文字看清“生靈的降世和突然消亡”,因為這正是每個人自身所無法目睹和決定的事情。所以,佩居想到了納粹集中營這個令人深感恐怖的“出生地”,作家不厭其煩地描寫臨產(chǎn)的陣痛,幾乎到了讓讀者惡心的地步,那個可憐的產(chǎn)婦像母狗一樣被對待,女看守命令她一絲不掛地躺在一張六角形的水泥桌子上,四周是粘有淡黃色污物的水泥墻,銹跡斑斑的水管慢慢滴著水,“敲打著水槽的金屬”。面對那些野蠻的圍觀者,小說里的母親閉上了眼睛,敞開隱秘之門,以一種震撼人心的方式來回擊窗戶的鐵條外面無數(shù)雙猥褻的眼睛,新的生命即將從此噴薄而出。
與佩居筆下那座關(guān)押著一頭母獸的陰暗牢籠相比,法國散文大師夏多布里昂在他的《墓畔回憶錄》里充滿詩情畫意地描繪了自己的出生地以及當時的季候:我母親分娩的房間俯瞰著通??諢o一人的城墻;透過房間的窗口,可以望見一望無際的大海,海浪拍打著礁石……我出生的時候奄奄一息。秋分時節(jié)的狂風掀起的巨浪怒吼著,掩蓋我的哭喊。
大部分自傳和回憶錄都要對出生的場景好好地渲染一番。法蘭西歷史上第一位女院士瑪格麗特·尤瑟納爾也不例外,《虔誠的回憶》的第一部分《分娩》就從路易絲街193號的老住宅寫起,尤瑟納爾談到了父母締結(jié)的婚姻、母親的受孕和習慣性地牙痛,以及母系家族歷史上發(fā)生過的產(chǎn)褥熱和嬰兒夭折的前例。尤瑟納爾這樣形容她的出生地:“那漂亮的臥房竟像是謀殺案的現(xiàn)場。”沾血的床單和那些污物都被燒掉了,嬰兒放在一個天藍色緞子的美麗搖籃之中,隨之而來的則是母親死于產(chǎn)褥熱、接受洗禮、悼亡彌撒和葬禮。對此尤瑟納爾大發(fā)感慨:她從母親的領(lǐng)域被放逐出來了,不得不穿過狹小的通道,所以在恐懼地叫喊……
正如尤瑟納爾將生死喻為兩扇不透明的門,“這兩個門都很快嚴嚴實實地關(guān)上了”。早逝的天才美國小說家托馬斯·沃爾夫在他的長篇小說《天使,望故鄉(xiāng)》(1929)里也從娘胎的“悶熱的迷宮”和人世間這個孤立隔絕的“監(jiān)獄”著筆刻畫,他的一連串發(fā)問令人失落和深?。?/p>
我們之中有誰真正知道他的弟兄?有誰探索過他父親的內(nèi)心?有誰不是一輩子被關(guān)閉在監(jiān)獄里?有誰不永遠是個異鄉(xiāng)人,永遠孤獨?
我十分迷戀尤瑟納爾和沃爾夫的說法,出生就是一次永遠的放逐,正如古巴比倫史詩《吉爾伽美什》的第八塊泥板所吟唱的那樣:死去的英雄恩奇都,是羚羊母親和你的父親驢子養(yǎng)育了你,牧場、道路和杉樹林都是你曾去過的,悲痛的吉爾伽美什白天黑夜里都在為你哭泣,“我將身披獅子皮在荒野里游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