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看了一眼火盆里漸漸燃盡的照片,面對著遠處的山巒和木屋,打開窗子,任這座被我叔父稱為窮鄉(xiāng)僻壤的山城里的風(fēng)把我的每一個毛孔張開,直到最后一束天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在蒼穹熄滅,我看到叔父撕掉了那張我畫的畫。
“以后不準畫畫。永遠不!”
這也就是叔父對我說的第二句話了。
那一天我出奇地平靜,我十六年的生命都在這座山城度過,唯一的樂趣就是畫畫和聽父親講述的故事。但在我的記憶里,我父親的書一本也沒有賣出去。而他一生中唯一賣出去的書就是在他遇見了我母親的那一年。
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我一點也不知曉,更多時候,我也不想知道。我來到這個世界最先學(xué)會的就是畫畫,我畫的第一個圖景就是半張閉眼的女人臉,她的另一半臉隱沒在畫中山城的大雨里,埋沒得洶涌,地平線升起的朝陽灑在她長長的睫毛邊,像一架虹。
那年我六歲,我父親驚詫于我的畫,在我的記憶里,他面對那張畫整整沉默了一天,再次抬起眼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淚水漣漣,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哭,那時我尚且不知道男人是不能輕易哭的,后來的后來我終于明白,越不容易哭泣的人體內(nèi)蘊藏的情感越豐盈。從那之后,他經(jīng)常對我說的一句話就是:“你為什么不是個女孩?”
叔父最終沒有反對我?guī)ё吣莻€書箱,他只是沉默著拉著我坐進了一輛大貨車上,在大貨車顛簸的旅途里,我緊緊地攥著父親的書稿,這個書箱在那個閣樓的最底層放置了十六年,是父親生命的最后幾年里唯一沒有燒掉的書稿。
父親告訴我,只有當(dāng)我十六歲的那一天,才能夠打開這個書箱,而這一天,正是我十六歲的生日,五月五日。
我們在一條小巷里下了車,叔父和司機低語了幾句,然后我就看見一個矮小的婦人打開了門,笑容和藹,眼角已經(jīng)出現(xiàn)細微紋理,她趕忙接過我們的行李,就對著里屋喊道:“艾卿,上茶!”
艾卿,我立刻就牢牢記住了這個名字。在隕城翠綠色的雨水里,它仿佛是不斷在沖刷的一件物什,卻不能夠被任何事物所磨滅。
我怯生生地走進了這座遠遠大于我閣樓之家的宅院,矮小的婦人絮絮叨叨地跟我說著什么,我沒有聽清,眼睛四下打量著這里,心里占滿不明所以的潮熱。最后,婦人對我說:“以后叫我朱姨就可以?!?/p>
我詫異了一下,我以為這個朱姨是叔父的妻子,卻不曾想過她只是照顧叔父和這個家。這是什么?保姆?但叔父不允許任何人叫朱姨保姆,而且在我們叫朱姨的時候,他總會不合時宜的叫一聲:“明翠!”
明翠,這是我聽過的叔父叫得最優(yōu)雅稱呼,也只有在跟朱姨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是如此的坦然。
叁
“你叫什么名字?”
“鐘笑言?!?/p>
“鐘小燕?!”
“是笑言?!?/p>
“喔,笑言哥??!你從大海邊來嗎?”
“我從山城來,那里有一座又一座連綿的山巒,還有湖泊和雨。”
“我們這里也有雨??!”她不大的眼睛卻有著長長的睫毛,顯得突兀而難忘。
我只是怔怔地看著她好一會兒,又埋頭畫畫去了。
這是我和艾卿的第一次交談,這天下午,她望著我的畫,任雨簾肆無忌憚地敲打著年代久遠的檀木窗欞,混合著樓上張嬸和張叔的大聲叫嚷,而那盆洗菜水在爭吵中被張嬸迅速從樓上潑下來,然后,雨水就停止了,只是天氣顯得陰冷而潮濕,和五月的季節(jié)很是不符。在叔父叫我和艾卿吃飯的那一刻,我馬上藏起了那張畫。艾卿不解地看著我,我只是低頭走進了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