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卿獨自朗讀起了隨手拿起的一本書稿。
我在一旁怔怔地聽著,在背后輕輕攬住了艾卿。她抖了一下身體,接著就繼續(xù)朗讀了起來。
我未曾想過我會以這樣的方式去走近我的父親。他的一切悲愁一切歡喜一切空乏一切豐潤,都在一個逐漸從腐爛走向滅亡或者新生的時代里成為一曲奏鳴。
“還要讀最底下的一本書稿嗎?”
“不了,這些就夠了?!?/p>
我輕輕地俯在艾卿的肩膀上,她面向太陽閉上了眼睛,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這么高了。在一片新鮮的綠色里,我們靠在了一起,依舊是多年前我剛來隕城的那樣,我們彼此輕輕地說著話。
“鐘笑言,如果有一天你走了,還會再回來嗎?”
“什么?”
“我是說,如果你走了,還會不會再次回來,然后永遠也不離開。”
“沒有人永遠也不離開一個地方。”
“朱姨就是,她四十年都在同一個地方。都在青河路?!?/p>
“那是朱姨,那不是我。”
艾卿怔怔地看著我很久,默然地把身子翻了過去。
“如果你走了,我不會等你,但你也會看不見我。”
“我不能看不見你。我要給你畫畫。像我小時候畫我媽那樣。遠方是沉默在雨水里的山脈,它們此起彼伏,近處是你的眼睛,瞳孔清亮?!蔽倚跣醯卣f著,不自覺間,艾卿已經(jīng)轉過了身,嚴肅地對我說:“鐘笑言,如果有一天你看不見我了,就是我沉默了。但如果有一天我以另一種方式出現(xiàn)了,你也不要歡呼和雀躍,我只是去找爸爸了?!?/p>
我把頭埋在了她的胸前,她的聲音還是那樣,夢囈一般,明明近在咫尺卻仿若邈遠得悠長,仿佛我只不過是看見了她在過去時光里的影子。
“鐘笑言,我會想你,但不會去找你?!?/p>
柒
我走到青河路盡頭的時候,才意識到青河路附近的那條河已經(jīng)被填掉了大半,但剛剛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第一次如此鄭重地端詳這座城的臉。
叔父死的那天,我這樣看過這座城,床上躺著一個了無聲息的生命軀體,我始終不知道叔父在最后想要告訴我的究竟是什么。
是關于父親,還是關于蘭夕那個女人,還是關于艾卿。甚至,是朱姨?
我不愿意承認叔父是有秘密的,即使有,我也應該早就知道。
但我們誰也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朱姨在大火蔓延起來的那天就瘋了,這是隕城人的說辭,但朱姨清楚地記得我和她之間的一切事情,甚至我能夠看到她迷離的眼神,她想要逃避什么的眼神,還有,這個不明就里的孩子。
是的,朱姨唯一不知道的就是這個孩子是誰,她長得太像艾卿。但也許是我的錯覺,艾卿認識我的時候已經(jīng)十三歲,而這個孩子不過是八九歲光景,我愴然地笑了笑,那一刻我懷疑我記憶里的艾卿甚至就不是真正的艾卿,真正的艾卿早就死了,我為什么還要因為一本書來到這里?
這一時刻,我突然明白,當年的艾卿必然是知道我的謊言的,她也知道我根本就不在北京,我在亞熱帶和熱帶地區(qū)來回翻折,像一條向死而生的魚,不停地消耗著所擁有的能量。
但我又愿意相信她是不知道的,我寧愿相信她不過是自說自話而已。躲在一間閣樓里,一如我父親在山城的那座房子里,不停地寫作她夢境里的故事,她不斷回憶的往事,不斷翻新又重組的那個鐘笑言。
當年賣石榴水的老婦人的女兒一個人在路邊心不在焉地給路過的游客盛著石榴水,嘴里還咂吧咂吧著一塊薄荷糖。我要了一碗石榴水,聽到它在我的腸胃里發(fā)出只有我自己才聽得到的清冽回聲,自顧自地猛地把剩下的半碗裝進胃里,然后,迅速關上了那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