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琴知道喬治愛上了常來這里吃飯的一個叫做麥琳達的女孩子,他把麥琳達的照片從自己貼身的皮夾里拿出來看,那虔誠的樣子,好像捧著一輪冬日的暖陽。秀琴說了一句:“你不要傻了,這個夏季一過,麥琳達就去上大學了,她還會記得你嗎?”喬治好像沒有聽見這句話似的,他頓了一下,說:“你愛詹姆斯嗎?”秀琴被他這么一問,呆了一下,說:“那當然,嫁都嫁給他了?!眴讨斡煤傻难劬粗骸拔铱床幌瘢恳淮嗡麃淼昀?,你們兩個連吻都不吻一下,好像陌生人。”秀琴手一揚:“去,去,跟你們這些‘老墨’說不清楚的,你還是去后面泡冰紅茶吧?!毙闱僖粋€人坐在收銀機后面的椅子上,心里面的那座城,仿佛是被喬治抽去了最致命的一塊磚,慢慢地開始傾斜了,她突然喪失了扶住那座城的勇氣。一個人坐在收銀機的后頭,被身后那幅馬奈的白牡丹,淡淡地襯著,有些頹廢。
中午的時候,下了大雨。來Formosa的客人比往常少了些。秀琴看見門口有一個人影閃了進來,再定睛一看,原來是莊太太的媳婦惠珠。這是秀琴第一次這么仔細地看到她,惠珠細皮嫩肉的,是個典型的江南美女。秀琴開始心里是有防備的,惠珠畢竟是莊太太那邊的人,會不會是到這里來,吃一頓飯,探一探她店里的虛實,回去再給Formosa搬弄些事非。但是,惠珠的神色卻是倉皇的,好像是一個精致的瓷人兒,褪去了彩釉,露出了素白的瓷胎,這讓秀琴的心里生出一絲憐惜,她走過去,給惠珠倒了杯茶,說:“你這么瘦,要多吃點啊?!被葜榭粗闱?,呷了口茶:“你這店開張已經(jīng)有好一陣子了,今天是頭一遭來呢?!彪m然是夏天,惠珠卻穿著件長袖的襯衣,袖管微微卷起著。秀琴把一碟菜遞到桌子上,她伸出手來接,手腕上的鐲子一晃,露出深深的淤青?;葜榘研涔艹冻镀?,慘淡地一笑:“你看這身上的淤青,都是他掐的,已經(jīng)兩年了?!彼龂@了口氣,“都是那會兒,想出國想瘋了,聽了莊太太的話,出來了,才知道她兒子原來有精神病,她想用我來沖喜的?!毙闱賴樍艘惶骸斑@都什么時代了,還信那玩意兒。”她的眉頭一橫,“那你不會走啊?!被葜樘痤^來看著秀琴,眼睛里的淚水已經(jīng)被絕望榨干了:“可是,我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呢,我不像你這么有魄力啊。”惠珠離開Formosa的時候,秀琴追上去,給了她一把雨傘,她在窗子里看著惠珠的背影,那把傘軟軟地拖在她的身后,變成了一張哀傷的臉,在跟秀琴告別。
那天詹姆斯沒有去Formosa接秀琴。秀琴回去的時候無緣無故地沖著他發(fā)了一通火。詹姆斯鐵青著一張臉,到車庫里推出自己的摩托車就走了。一直到半夜,詹姆斯都沒有回家,秀琴就自顧自地睡了。那一夜,她夢到了她的前夫冠修,那最初的時日,他的樣子,他身上的味道,像被陽光曬過那樣的香甜,沒有煙味、酒味或者是讓人猜測的那些曖昧的味道。但是,黑暗里面橫過來一只手,把那安靜的畫面撕破了。她的心跳開始加快,呼吸開始急促起來,迎面有卡車朝她和詹姆斯奔馳過來,詹姆斯把她推下摩托車,自己卻飛起來,劃出一條凄厲的弧線,他的生命,好像一根質(zhì)地已經(jīng)很光潔的木頭,被這把鋒利的刨刀一推,卷起最后一朵木屑花。
凌晨的時候,秀琴被一陣刺耳的電話鈴驚醒,是警察局打來的,告訴她詹姆斯出事了。她木然地站起來,換好衣服,在出門以前,她從包里拿出一支口紅,給自己上妝,手勢里有一種無動于衷的樣子,像是在粉刷一道斷壁殘垣。
奧古斯塔的人都知道秀琴的先生死了。大家對秀琴都難免有些同情之心。莊太太去超市買菜碰到沈太太也會感嘆一聲:“唉,人生如夢啊,誰料到秀琴會是這樣一個結(jié)局呢?!鄙蛱珟е┍瘧懙目跉庹f:“還好,秀琴有眼光開了Formosa,她下半輩子沒有男人也不用愁錢了?!?/p>
奧古斯塔的人有一天醒來,發(fā)現(xiàn)Formosa關(guān)門了。它的店面被改成了一個意大利餐館。好像是一出在深夜匆匆落幕的演出,那里面的道具在一夜之間被搬空了。麗莎在信箱里收到一張來自秀琴的潦草的紙條:“姐,我走了,或許去紐約,或許不去。”
秀琴走后,奧古斯塔下了一場很大的雪。麗莎到那家意大利餐館吃了第一頓飯她沒有想到,喬治仍舊是那里的侍者。他依然是身板筆挺地朝她走來,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似的,他還是像往常那樣擰著眉頭。麗莎隨便問了一句:“你有麥琳達的消息嗎?”喬治露出了羞澀的笑容,他溫柔地搖了搖頭。麗莎發(fā)現(xiàn)新店主居然還保留了那紅牡丹的屏風和馬奈的白牡丹油畫。但是一般走進店里的人,都只記得那對屏風了,那些人的桌子上有優(yōu)雅的沙拉和高貴的雞尾酒,他們偶爾還是會看一眼那浴血的花朵,還會說起那個叫做秀琴的女人。
只有麗莎,一直望著那墻壁上的白牡丹,默默地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