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來時,小杰克有半歲大了。凱瑟琳喜歡去摘些茉莉,用絲線把它們穿起來,然后把它們套在小杰克的手腕和足踝上。乘涼的時候,她坐在亭子里,抱著小杰克,臉貼著他綢緞似的肌膚去嗅茉莉的清香。她也學著潘家的人一樣,搖著蒲扇,給小杰克趕蚊子,長長的金發(fā)也綰成了發(fā)髻,襯著庭園里濃蔭似的芭蕉葉,她臉上那溫婉的微笑,竟有了些江南的意思??墒牵幸惶煲估?,小杰克莫名其妙地發(fā)燒了,正巧國雄有公務(wù)在上海,靜慧陪著凱瑟琳送小杰克到醫(yī)院去。早晨的時候,醫(yī)生出來告訴她們,小杰克死了,得的是腦膜炎。凱瑟琳沖到小杰克的病房去,看見那小小的臉已經(jīng)被蓋住了,她拉開床單,抱起小杰克,他的眼睛閉著,卷曲的睫毛,垂下來,柔弱的身體上仿佛還有茉莉的殘香。
潘家的人都知道,在小杰克走了以后,凱瑟琳是再也不能看到茉莉花了。那些下人也在私底下嘆息:“唉,這混血的小孩子,漂亮是漂亮,可到底是先天不足的。”潘太太比平時更少言寡語了,看見凱瑟琳的時候,她的臉上就會泛起一種困惑的表情,好像這個外國女子身上,藏著一個陰冷的謎。
秋天來的時候,國雄生了一場大病,被診斷出來是肺結(jié)核。凱瑟琳突然變得果敢起來了,她跟國雄一起到了上海,讓國雄先做手術(shù),自己在醫(yī)院附近租了一間公寓住了下來。有一天,她從醫(yī)院回來,看到靜慧和潘太太在公寓的門口等她。那天,風很大,潘太太的身上圍著一條黑色的披肩。她們?nèi)齻€人坐下來,潘太太第一次把身子靠近凱瑟琳,很溫和地說:“你懂不懂,我們中國,有很多事聽上去是古怪的。”她把一個珠寶匣子放在桌上,手指好似無限惋惜地撫摸著珠寶匣子上的鎖絆,“你還是拿著這個,離開國雄吧,你的命太硬了,會克死他的?!膘o慧慌忙打斷潘太太:“伯母,你別嚇著她了,我還是陪你一塊兒先去看國雄吧?!眲P瑟琳漠然地看著潘太太,看見她的黑披肩像一張幽幽的網(wǎng),無聲無息地向她罩籠過來,但是她仍然安安靜靜地坐著,竟然第一次叫了潘太太一聲“媽”,然后用出乎潘太太意料的流利中文說:“您別費心了,國雄是我的丈夫,我不會離開他的?!彼挠谝綦s在里面,給這句話添了些不合時宜的悅耳。
國雄的身體一天一天地好起來,他跟凱瑟琳又一起搬回了潘家的宅子。可是,潘太太卻一病不起了。潘家的庭院里,總是彌散著一股陰澀澀的中藥味。潘太太是在過完春節(jié)以后去世的。凱瑟琳好像脫胎換骨一樣變成了一個正宗的中國女人,她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弄明白了中國葬禮的規(guī)矩。潘家的那些下人,碰到了犯難的事都要去問她。凱瑟琳一身縞素地和潘家的人站在一起,但是沒有一個人覺得她那個樣子是滑稽的。潘太太穿著大紅絲綢壽衣,被慢慢地放進棺材,大家突然放聲慟哭起來。凱瑟琳好像是被一種詭譎的氛圍所挾持,也跟在里面哭起來。她一開始哭得有點別扭,但是她越哭越凄涼,好像那華麗的棺材里放著母親那張溫柔的臉和父親喝醉后舉過頭頂?shù)钠?。她看著那棺材被蓋住,棺材與蓋子之間的縫隙也被漆牢牢地密封起來,才覺得自己有了一種莫名的安全感。等七七四十九天過后,國雄告訴凱瑟琳,原來潘太太做古董生意,虧了好幾筆錢,現(xiàn)在催賬的人已經(jīng)找上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