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雯在一家百貨公司布匹柜臺當營業(yè)員,她站了柜臺沒有幾天,就有許多顧客喜歡她了。玫雯有一本小冊子,她一想到一個新的衣服式樣,就把它畫上去。那些拿不定主意的的顧客一挑好樣子和花案,她就會很利索地把布匹從架子上拿下來,用粉餅在布上畫好尺寸,在布上剪一個口子,然后很利索地把一塊布扯好。蓓嘉每隔一陣子就會去看一次玫雯,陪玫雯在她租來的小亭子間說說話。那亭子間唯一的桌子上放著一個立式的小梳妝鏡,上面貼著素色的小花。
蓓嘉覺得自從母親走了以后,家門前的梔子就再也沒有那么香了。子業(yè)已經(jīng)把小洋房的一樓和二樓都出租給人住了。他一個人,每天夾著一個公文包到別人的木材行去談生意。蓓嘉看著父親回來的時候,吃力地爬上樓梯,樣子已經(jīng)是精瘦了,他的左手中指和食指都被香煙熏得蠟黃,兩個眼珠子好像是被膠水粘在眼眶里一樣呆滯。蓓嘉把一沓錢還給父親,說:“媽媽不要錢。”子業(yè)悲哀地搖著頭:“唉,真是個烈性子?!庇幸惶?,子業(yè)領(lǐng)回家一個叫春秀的傭人。她是個長相很平庸的女子,從蓓嘉面前一轉(zhuǎn)過身去,光憑她的背影,蓓嘉竟會記不清楚她的模樣。子業(yè)家的三樓只有兩間房,蓓嘉與子業(yè)各住一間,就再沒空余的房間了。春秀每天晚上就搭個地鋪睡在二樓跟三樓的轉(zhuǎn)角處。春秀做事很勤快,人也溫順,看到蓓嘉,雙手垂立,恭敬地叫聲:“小姐好。”大半年過去了,有天晚上,蓓嘉無意打開自己的房門,發(fā)現(xiàn)樓梯轉(zhuǎn)角處的那個地鋪不見了。第二天,她起了個大早,看到春秀從父親的房間里走出來,看見她。春秀竟然臉一紅,頭一低,就跑出去買菜了。蓓嘉大約猜出了七八分事兒,她突然對自己的父親充滿了一種鄙夷的心情。
蓓嘉已經(jīng)很久不同俊平講話了,下了課,她若是看見俊平跟在她后面,她就會繞到別的弄堂里去,這樣俊平就沒有跟著她的理由了。暑假前最后一次上課,惠蘭告訴她,俊平第二天就要去香港上大學了。蓓嘉聽了,心里有一點難過,也有一點漠然。放學了,她一個人漫無目的地瞎逛著,竟逛到了與清水坊隔了幾條馬路的圣約翰教堂。教堂里好像正在舉行一場新式婚禮。新娘穿著圣潔的婚紗,蓓嘉朝鑲著馬賽克玻璃的大窗子望去,太陽的光線是五彩的,配著教堂里牧師莊嚴的聲音,讓蓓嘉覺得這對男女的婚姻是這樣新鮮而干凈。她的心一酸,好像一個新的時代就要來臨,可是她卻等不及了。一回過身,看見俊平站在她身后,已經(jīng)站了好久了。蓓嘉一震,說了一聲:“你來做啥?不怕你媽看見?”俊平急急地說:“我才不聽我媽的?!陛砑文翘齑髦桓闭渲閴嫸h(huán),她一低頭,那耳環(huán)也茫然地顫抖起來:“你反正是要到香港去了。”俊平又靠近了蓓嘉一步:“可是我念完書,就會回來。”他的聲音充滿了蓓嘉熟悉的堅定,“從香港回來,我會有更好的前程。”他停了一下,但還是勇敢地說了出來,“我要和你結(jié)婚,你跟教堂里的那個新娘子一樣,也穿婚紗。”
那天,俊平帶蓓嘉去吃了一次冰淇淋,走回清水坊的時候,天已經(jīng)暗了,走到蓓嘉的家門口,俊平朝蓓嘉揮揮手說:“到了香港,就寫信給你?!陛砑吸c了下頭,就回去了,她的心里又悲又喜,好像剛剛得到了一個親人,但又失去了一樣。家門口的梔子,那香,從淺變深,好像一把幽怨的匕首,一點一點,刺進她年輕的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