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多年來,這件事,一直是他心里不能愈合的潰瘍。母親給了他生命,而在母親生命中最后的關(guān)頭,卻注定地,她要獨自上路。如果時光能夠重來,那么那個下午,他知道自己一定會守在母親身邊,即使用全世界來換。不去估分又能怎樣?考不上高中又能怎樣?這一生,這一世,他也只能有一個母親。
她聽著聽著,竟也是不能自抑地流著淚。半晌什么也沒說,只是輕輕地,抱一抱他。
雖然是這樣的肌膚相親,他們的關(guān)系倒反而更單純了。她是一味地疼他,照顧他,而他也是一心一意地把自己交付給她。
當(dāng)然也吵架,他記得最嚴(yán)重的是那一次,那天他正在寢室里午睡,她來敲門,“你看誰來了?”是他父親。這兩年,父親老得厲害,兩鬢的頭發(fā)都花白了,天氣早已乍暖還寒,父親卻仍然裹著極厚實的大衣,那個樣子……也就是個老人吧。他看了心里很難受,可是這么多年的隔膜橫在他們之間,讓他們只能坐得遠(yuǎn)遠(yuǎn)地僵著,勉強(qiáng)找些話題,氣氛冰一樣冷,每一句話都像是如履薄冰。他父親終于小心翼翼地說:“你還是不原諒我?”他嘩地站起來,“我下午還有事?!彼らT就走。
傍晚他回來的時候,他父親已經(jīng)走了,她在房里等他,他從來沒見過她這樣嚴(yán)峻的臉色,“你怎么可以這樣待你父親?他除了再娶,還有什么地方對不起你?”
連她都不懂他,他心里剎時間委屈得不能自解,不知不覺聲音就大了。他歷數(shù)他母親對他父親的好,說著說著嗓子都噎住了,“但是我媽去了還不到一年,他就再婚。什么叫尸骨未寒?什么叫‘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他如果真的愛過我媽,就根本不應(yīng)該再娶別的女人?!?/p>
她一直不作聲,此時幽靜地說:“死者長已矣,生者且偷生。我想,如果是我,我寧愿那個我愛過的男人忘掉我,只有這樣,他才能好好地活下去?!?/p>
他氣得簡直說不出話來,轉(zhuǎn)身就沖了出去。那晚他有實驗,心煩氣躁,設(shè)備又礙手,連做連錯,最后實在人也疲了,才定下心做完了。那時夜已深了,可是門外有個人影——是她。
她就是從那一次起開始叫他“阿蒙”的,他后來才知道那原來是動畫片里一只任性霸道而又膽怯可愛的貓,應(yīng)該是像他吧。他自己想了,也忍不住笑。
他們倆鬧,十次有九次是他錯,是他不講理,他也知道,卻每次都堅持著,一直要她主動來找他,哄著,微微帶點責(zé)備的笑意看著他,他才訕訕地借勢下臺,可是心里是踏實的。
在潛意識里,他是把她當(dāng)作母親或者姐姐一樣的人,與生俱來,無條件地愛他,無原則地原諒他,而他就可以恣意地把自己最孩子氣的成分釋放出來,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是一個有依靠的人。
大三下學(xué)期,他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戀愛。愛情初來,如火如荼,那女孩是北國佳麗,家鄉(xiāng)與此地相隔何止千里,為了避免分配時的勞燕分飛,兩人相約考研究生。他是全力以赴,她也是鼎力相助,幫他買書,找復(fù)習(xí)資料,聯(lián)系導(dǎo)師。她的胃病時好時壞,那段日子又發(fā)了,有時看她疼得雙手緊抱,臉都白了,他也急,她卻總是淡淡地說:“吃兩片藥就好了,你去復(fù)習(xí)吧?!?/p>
不久她請了一星期病假,私底下告訴他是去華山玩,他心里又羨又嫉的——沒想到是騙他,她其實是闌尾炎開刀,不告訴他是怕他分心。他知道后至為震動,對她滿心抱愧,更是整個人都撲到學(xué)習(xí)上去,好像惟有這樣才能報答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