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雪落無聲愛有聲(1)

傾城十年:芙蓉錦 作者:葉傾城


三十年后,

她最喜愛的仍是荷包蛋。

三十幾年前,他們在武漢一所大學(xué)相遇,一個湖北一個河南,卻同姓。同學(xué)們起哄,說:“你們認(rèn)個兄妹吧?!?/p>

他說:“行?!?/p>

她沒作聲??墒窍聦W(xué)年開學(xué)的時候,她對他說:“俺跟俺娘說了,俺認(rèn)了個哥!”

他大吃一驚:“啊——”

應(yīng)該畢業(yè)那一年,恰巧是文革的開始,天下大亂,沒人管事,他們就憑空多讀個大六。那年沒有功課,同學(xué)中多的是激進(jìn)分子,一把把的“司令”、“總指揮”,你方唱罷我登場。他們只跟著老師,勤勤懇懇地,在校園里的道路兩側(cè),種下了許多棵小樹。

分配前便已宣布,所有的去向都是邊疆艱苦之處,都是鄉(xiāng)下孩子,都沒什么閱歷,面對一堆的名字:豐滿、六盤水、玉溪、資水……像在抽簽,抽取一生的命運(yùn),而綺麗的名字背后,到底有沒有豐饒的身世?

他到底靈活些,到圖書館借了地圖冊來研究,又挨個到老師家咨詢。然后跑來跟她說:“我問了好些人,他們都建議說丹東最好。我們一起去吧?我給你也報了名?!?/p>

她說:“好?!?/p>

——這就算求婚了。

走之前,照例在蛇山上留個影。遠(yuǎn)遠(yuǎn),浩瀚大江,一橋飛架南北,他依當(dāng)時流行,作個指點(diǎn)江山狀,而她只拘謹(jǐn)?shù)乇ザ诎渍掌?,也看得出她紅彤彤的蘋果臉,兩根粗粗的麻花辮垂在肩上。兩個人看上去,都純樸、健康而傻氣,像他們頭頂明凈無渣滓的天空。

第二年夏天,生了大女兒,再隔一年,二女兒也來了。而那時,鴨綠江邊的安靜小城,天正寒,地正凍,積雪盈膝。

仿佛一頭撞在冰墻上,撞碎兩砣冰塊:沒有。

沒有肉,沒有魚,沒有新鮮蔬菜,憑了出生證領(lǐng)到五斤雞蛋,其余,是空白。東北的冬天可以酷寒到什么程度,他終生不能忘。

而他在南方魚米之鄉(xiāng)長大的男人,在他的故里,女人坐月子要喝清甜的蛋酒和煮得奶白的喜頭魚湯。他心疼女兒的哭,心疼她的瘦——那樣迅猛,像一腳踏空,從十幾級臺階上一跤跌下去——卻無能為力。

愁在心里,也不改他愛說愛笑、喜交朋友的天性。一次去附近駐軍辦事,見一個小解放軍在修收音機(jī),工具攤了一桌子,卻只會拆開來又裝好,拼命地拍,又使勁地?fù)u。

他實(shí)在看不過眼,一句“我看看,”三下兩下完工,喇叭里悠揚(yáng)傳出“我失驕楊君失柳……”小解放軍喜得小心翼翼捧住,像捧了一盆易碎的珊瑚花,連連道謝。他也就走了。

幾天后正在車間里,忽然廠辦緊急召他,他剛一進(jìn)門,便有人跳起來指著他大叫:“就是他?!痹瓉硎乔皫滋炷莻€小解放軍。旁邊一個絡(luò)腮胡子,說是營長。桌上,攤了起碼十幾個各式各樣的小收音機(jī)。

實(shí)在太多了,營長也有點(diǎn)不好意思,問:“你方不方便?不方便就算了?!彼麉s一口應(yīng)下。捧回家,便開始加班加點(diǎn)、沒日沒夜地修,還自掏腰包購置零件配上。

一個星期后,營長看著那些漂漂亮亮、嗓門一個比一個大的收音機(jī),簡直樂得連胡子都飛起來,重重拍他的肩:“咱們往后就是朋友了,你有困難,盡管發(fā)話。別的不說,我們部隊(duì)上,起碼物資比你們地方上要豐富得多?!?/p>

他心咚一下,想起她逐漸消瘦的容顏。下班路上,便走了神,一跤跌滾,雪團(tuán)轟然飛起,像他心里的起落:怎么能向人要東西呢,這成什么了?但是是營長主動說的呀,而且自己的妻子在坐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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