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陷阱旁邊,
都有一棵救命之樹。
如果我生在遙遠的愚氓年代,我一定會成為眾神教的一員,我覺得大自然的一切都很不可思議,值得敬慕、膜拜、被蠱惑,鬧笑話也在所不惜。
幾年前,我初來北京,大冬天無事可做,去北海遛達。遠遠看了就在心里嘀咕:這湖,為什么長得皺皺巴巴的?一邊回憶“波平如鏡”、“水平面”等熟語,一邊疑惑眼前這個像一塊用過卻沒收拾的籠屜布般的湖。走近了,意外發(fā)現(xiàn)湖水是凝固的,對于一個南方人,這是完全超出經(jīng)驗的事。我的操作系統(tǒng)就此卡殼,正翻著白眼死機,旁邊倆小孩用京腔說:“再凍幾天,就可以溜冰了?!蔽铱吹降模俏疑降谝粋€結冰的湖。
這段日子,亮馬河是我上下班的必經(jīng)之地,大雪后,它是城市里一段通往幸福的白色之路,露出一截一截灰色的冰。我每天在的士上伸著脖子看呀看,就是所謂的翹首期盼。我很想站上去,在冰上,會感到腳下怒河的春醒嗎,還是堅如大地?在冰上若說了關于愛情的一句兩句話,會隨著冰化逝去還是沉入河底?但是我不敢。
終于有一天,我看到亮馬河上有幾個小孩在玩。他們之于我,是耶穌一般的救世主。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小孩上得,我上不得?我立刻興沖沖到了河邊,再一想,萬一我掉下去怎么辦?我腦海中迅速出現(xiàn)了一條不存在的新聞報道:“昨天下午,一外來女子不明原因地掉進薄冰的亮馬河,經(jīng)幾位武警官兵及過往群眾緊急施救,幸免于難。她拒絕說明她掉進河里的原因,專家呼吁對外來人員的安全教育問題要引起重視……”
我想起家門口就有一條小河,窄窄淺淺,根本就是一個小水溝。這樣的河,不會有危險吧。小河冰面呈極淺的綠色,薄荷雪糕一樣清涼,仿佛有一種裊裊流動的情意。冰,好像很薄呀。我一時舉步不定,但我難耐這誘惑。于是,我抓住一棵小樹,小心翼翼把一只腳放在冰面上。喘不過氣來,我就念兒歌:“一只青蛙四條腿,兩只青蛙八條腿……”幾十只青蛙在我心里狂跳。我才把第二條腿舉起來,就聽見冰面輕輕“咔啦”一聲,我收勢不及,掉進河里——幸虧我還抓著樹。
我一步從河里躥了上來,抬頭一看,馬路上居然站了幾個閑人,正往我這邊看。我當下的心情,是兩句話:又羞又氣;羞憤交加——前者來源于錢鐘書小時候不好好學習挨了打之后的心得;后者是我的帥哥朋友年輕時忽然被大富豪提出要包養(yǎng)的剎那。我板著臉,裝著若無其事,裝著無視閑人,離開水溝,攔的士,回家,洗澡,把精濕的襪子靴子都扔了,悶悶地倒頭就睡。好幾個月,我都沒好意思再去河邊。
吃了一塹,我總歸得長幾智。后來我分析如下:一,我錯誤地估計了小孩與我的體重差,其實那略近于金魚跟鯨魚的關系;二,那確實不是一條河,那是某工廠排工業(yè)廢水用的水溝,排出來的是熱水。
而歸根結實,我太好奇了。好奇心,是有毒的,除了會殺死貓,大概也足以讓某一個良家婦女撲通一聲,掉進凼子。我生為這樣的人,大概就難以避免這樣的命運,而我惟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在我即將掉進精神上、物質(zhì)上凼子的時候,抓住一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