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黑暗里有很多精靈，尤其在未名的夜，或者夜的未名。它們是未名的心，未名的情，未名的見證，未名的思維。他們在白天不會出現(xiàn)，雖然它們不是去特意隱藏；它們在黑夜中會出現(xiàn)，它們也不是要特意顯現(xiàn)。夜的本性就是消失與隱藏，它們也許就是要在隱藏中顯現(xiàn)，也許隱藏對于它們本身就是顯現(xiàn)。總之，它們不會在白天出現(xiàn)，白天的未名只有滿天的神佛。

在神佛的觀照下精靈們會出現(xiàn)么？不會。也許是它們自卑，也許是它們自負，也許它們本就屬于另一個世界。夜深之后我總能在未名湖見到很多奇怪的動物。有一次我在路邊的水洼里看到很多灰色的小青蛙。沿著馬路沿兒，有很多很多，一拽一跳的，一身灰灰的，像是小土塊。我還見過許多大蝸牛，在道邊，還有的背著大殼橫過“馬路”，不過后邊看不見亮晶晶的濕帶子。坐在湖邊你能不時聽到水里的響聲，那是水里的魚蝦在折騰。有時水響的聲音大的邪性，真讓人想不到湖里居然會有那么大的魚。在未名湖邊待一夜，身上的包一定不少，黑暗里依舊是無限的蚊蟲之類飛躍你的頭顱，撞擊你的身體，撕裂你的皮膚，吸食你的血肉。我對“癢”的感覺是致命的，往往要撓到鮮血淋漓血肉模糊。我又是所謂油性皮膚，或謂血香，或謂人味兒重，是蚊蟲們改善生活的好目標。眾人同居一室蚊子們都只來叮我，鬧得每天我一回屋必被屋友們剝光衣服在屋中間晾著，一會兒身上平添數(shù)十個大包，眾室友估計屋里養(yǎng)的蚊子們已經(jīng)吃飽了，方許我穿上衣服鉆入蚊帳，可想而知我在未名之夜中要受到多少蚊蟲的光顧。然而，這“癢”確確實實只是肉體，只是形而下者；在未名，在黑暗中，你能感到無限的生命與無窮的生命力。一次雨后我在南岸的小路走，黑黑的長草中瑟瑟有聲，我以為是一只受了傷不能飛的喜鵲，過去分開草葉花枝，卻見一只比拳頭還大得多的癩蛤蟆，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剛看慣了那些幾乎和大拇指一樣的小青蛙，突然看見這么大的一個癩皮口袋，而且還是在黑暗中。我?guī)缀跽J定它是魔鬼，真有一種雙腳發(fā)軟的感覺。好在它似乎也很怕我，一蹬一蹬地，拖著爛口袋似的身體，鉆入了木枝深處。我還在未名見過一只黑貓，漆黑漆黑的，眼睛非常亮，我叫它，它飛快跑入樹草中?；椟S的燈下那只漆黑的貓，那只從黑暗中來突然又歸復黑暗的生物，我真以為是什么的精靈或使者，因為它實在太詭異。然而一切詭異在未名之夜中只是一種被包容的對象。未名的夜太博大，太深廣，什么對象都無所謂，在這里永遠不可能出現(xiàn)驚嘆號，無論什么在這里都最多只可能是一個省略號上的一點。

未名的夜并非永遠靜寂，也偶爾有熱鬧之時。如每年的新年夜，整個湖面上飛揚著螢火的小燈，結(jié)了厚冰的湖面上泛起一層層白光，照得紅紅綠綠的衣服幾乎要現(xiàn)出本色。湖面上全是人，大家跳著笑著，盡情地歡樂。反正都不認識，也看不清楚誰是誰，總之在此時撕下平時的偽裝，復歸孩提時代的天真與無忌是最好不過。湖心島的島亭里，北大京劇昆曲愛好者協(xié)會的人通宵都在唱戲，歡迎所有的人去看。鐘亭的鐘在這一夜是損壞得最嚴重的，因為不停地有人去敲。新年鐘聲敲響的時候，湖面上幾乎所有人都手拉手圍成大大的圈子，然后高舉雙手歡呼數(shù)聲“新年好”，那是一種壓抑久之的傾泄，聲音響徹云霄。這一晚湖面上的人都是由衷地高興，畢竟，在拋開全部偽裝與束縛，扔掉巨大的壓力，雖然只是片刻，而畢竟也只是一年才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