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真的老了么？從生理上說我們并沒有老啊，這種蒼老感為什么真而又真切而又切呢？也許是上大學之后就沒怎么運動過？那是一種連悲哀都變得麻木的感受啊，那是一種耄耋之年奄奄待斃的感受啊。老了，果然老了么？

看來我們是已老了，也許這未名已是我們的歸宿。數(shù)十年之后當我們真的老了的時候，我們也一定會回到這里，也許是死后？

狐死必首丘，這夜的未名，乃是我們的故鄉(xiāng)。

今夜再也沒有那夜的涼爽，也沒有那夜的小盛。今夜的我只是在燥熱中數(shù)著蟬鳴，那蟬聲籠罩萬物，煩燥天地。月依然是圓月，塔依然凝重，塔邊上那個粗陋的黑影也依然呆傻。那是一個園子外邊的大煙筒。無論白天黑夜，它都不請自來的進入未名湖的景界。它與未名的不協(xié)調不在于它的粗糙，也不在于未名湖都是自然景觀（德才均備體健全七齋與花神廟都保持了二百年以前的風格，從這方面說，它們同樣是自然景觀）而它是直挺挺指著天空的工業(yè)余孽，還每每放出黑漆漆的煙來污染天空。

“而在于，”我說?！拔疵羌內宋牡?，充滿人文關懷的精神的載體，是我們這些真正的‘人’的精神家園。而那個煙筒只是前工業(yè)文明——當然我知道它是屬于現(xiàn)代的，但你看它那個毫無科學成分的樣子，那些未經充分燃燒的氣體——前工業(yè)文明的殘存，是內燃機和蒸汽機的影子，它和未名的不協(xié)調在于文化心理上的古今交織的重壓?！?/p>

小盛說：“不?！?這種提反對意見時只堅定地說一個“不”的語言風格是小盛從一個哲學教授那里繼承來的?！澳氵@就是純粹的象牙塔狂想癥。這個煙筒如果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而是，例如一棟極現(xiàn)代化的摩天大樓，矗立在那里，你會接受它么？蒸汽機和未名不能協(xié)調，難道電腦就能么？未名是我們的精神家園，而然它現(xiàn)在被人入侵了，你有什么辦法么？”

是啊，有什么辦法呢？這個“小事”，無所不能的北大人已斗爭了幾年了?！皳?jù)說去年校慶的時候學校出面讓給拆了，可是現(xiàn)在它依舊在那兒。”

“只單單是‘它’依舊在那兒么？”小盛問，“來，你看看那邊?！?/p>

我們走到了未名湖的另一邊。遠處，又一個黑影高高聳起，月光下看得很清楚，竟然是一架高吊車和一座大樓。雖然樓蓋好所高吊車會消失，可那么一座大樓對未名湖景色的打擊會是什么樣的？

“那是什么？”

“‘五四’邊上新蓋的樓，校內的?！毙∈е唤z嘲笑?！澳隳懿荒馨l(fā)動一場學生運動反對學校蓋新樓？”

我木在那兒。

“未名在你心里，在我心里，都是一個圣地，一個精神的寄托，可是這種純粹的形而上已經受到了工業(yè)文明二百年的沖擊，而且那些物質主義也必將侵犯精神的圣地，”他一指那些不和諧的黑影，“就像未名湖必將被侵犯。未名的夜被侵犯得還要厲害，因為那些東西變成影子的時候更清晰。你我不能忍受的就是這種必將到來的并且必將愈演愈烈的侵犯。我們想守住未名，守住我們喜愛的一切，守住我們的精神家園，可是當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要守不住，又毫無辦法時，這種痛苦讓我們衰老。

“而且，當你發(fā)現(xiàn)在你拼命守護著的圣地以另一種方式被侵犯，另一種更不能讓你忍受的方式被侵犯，可你又不得不忍受，因為除了忍受你毫無辦法，這時候我們是不是會衰老得更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