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釀酒師
鐵 凝
這是華燈初上的時刻,無名氏站在凱特大廈二十一層他的公寓落地窗前,垂著眼皮觀望地面上如河水一般的車流,等待會長陪同釀酒師來訪。
華燈初上,車燈們也嘩啦啦亮起來。
城市的燈火是這樣密集、晶瑩如香檳的泡沫:這個形容的發(fā)明權不屬于無名氏,他是從多少年前讀過的一本外國小說里搬來的。當時他正在舊金山飛往北京的飛機上,北京機場四周的漆黑和沉寂,與舊金山璀璨的燈火形成那么鮮明的對比。如今,雖然沉寂和漆黑已經遠離北京,無名氏腳下也流淌起香檳泡沫般的燈火。但是,和香檳的泡沫比較,無名氏更喜歡華燈初上這個詞,他覺得這詞里洋溢著并不泛濫的勃勃生機,有試探性的興奮,和一點端莊。好比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一個初飲者的精神狀態(tài)。對了,初飲,無名氏謙虛地給自己這樣定位。
這陣子他正對紅酒產生興趣。他買了一些紅酒,買了關于紅酒的書,跟著書上的介紹喝了一些,還叫人在他那個剛剛啟用的四合院里挖了個儲酒量為八千瓶的自動監(jiān)控溫度、濕度的酒窖。
最初,他這一系列行為的確含有趕潮流的成分:他在京城胡同保護區(qū)內的四合院市值不會少于兩個億;這幢凱特大廈地處北京東區(qū),離“國貿”和金寶街都不遠,算是好地段。他的投資公司最近的兩個項目——兩北的天然氣和蘇南的一個自主研發(fā)中的海水淡化處理都有不俗的前景。在偌大個北京城,無名氏說不上是富人,可你又斷不能把他劃歸為窮人。他身不由己地卷進了潮流之中,在一些隆重或不隆重的場合,喝著“拉圖”“馬高”“奧比昂”以及宛若傳說的紅酒之王“羅曼尼·康帝”,聽熟人們說著他們品出了酒里的馬廄味兒、煙熏味兒、甘草味兒、巧克力味兒、皮革味兒、黑胡椒味兒、礦石味兒,以及櫻桃味兒、蔬菜味兒什么的,常常自慚形穢。因為老實說,他沒從酒里喝出過這些個味道。他知道自己酒齡尚淺,初飲者都淺。但并不是所有初飲者的感受力都淺,比如像無名氏這樣的人。有時候他也起疑,對那些剛喝一口當年的新酒就聲稱喝出了馬廄或者雪松木味兒的人。新近認識的在波爾多酒莊干過力氣活兒的小司告訴他,那些味道都是第三層香氣,屬于有年頭的酒。
門鈴響起,來人是小司。這是個偏胖的青年,四十歲左右,一間職業(yè)學院教餐飲的講師。他在法國讀書時學的是發(fā)酵,曾經在波爾多地區(qū)的一個小酒莊實習過一年。熟人把他介紹給無名氏的時候,特別強調了他的這段經歷,似乎在這樣的人身上,才能真正找到釀酒的氣息。
前不久,春節(jié)之后,無名氏從小司手中買了兩個水缸大的法國橡木桶,用來裝飾自己的酒窖,或者叫做烘托酒窖的氣氛。那是兩個廢棄的舊桶,無名氏遵照小司的指點,讓人先用鹽水把桶泡了四十八小時,為的是防止開裂。當然,小司說法國的橡木桶柔性好,不像美國的,木質雖密,可是又硬又糙,很容易裂。
小司受無名氏邀請前來。
無名氏在和釀酒師見面時,愿意身邊有個也懂一點酒的人,但小司精神有些不振,左手背上貼了塊橡皮膏。他對無名氏說,昨天朋友請吃法國空運來的牡蠣,結果吃壞了肚子,現(xiàn)在是剛從醫(yī)院輸完液出來。
無名氏歉意地說那真是不巧,會長昨天就訂好了菜單,樓下總統(tǒng)府的。一會兒據(jù)說釀酒師還會帶幾款他自釀的紅酒??赡愕哪c胃恐怕得強迫你休息了。
小司一聽總統(tǒng)府的菜卻又來了精神,不愧是搞餐飲教學的,食不厭精。他知道這家設在大廈五層的粵菜館,名稱有點霸氣,菜式卻還精致。他說無總您還真是用了心啊,中國人不習慣以奶酪配紅酒,最恰當?shù)牟诉€就是粵菜。
無名氏立刻強調說為了今天的聚會,他也準備了奶酪,意大利的托斯卡納畢可利羊奶酪。太硬,不好切,得拿刨子刨:他說這樣倒也漂亮,刨出來像木匠手下的刨花似的。關于這羊奶酪給他的感受,他沒有告訴小司。因為,又腥又騷,他實在難以下咽。
他領著小司在這公寓的敞開式廚房里看了奶酪,以及若干只一塵不染的紅酒杯:波爾多杯、勃艮第杯——也就是俗稱的郁金香杯。小司提醒說別忘了香檳杯。他的食欲已經被調動起來,絲毫不打算傾聽腸胃的抗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