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飛行釀酒師(4)

中國短篇小說年度佳作2011 作者:賀紹俊


  

無名氏聽明白了,怨不得釀酒師不喜歡談釀酒呢,而且有點(diǎn)憎恨葡萄。再多提葡萄和酒,說不定他能跟你急。可是無名氏不想將五百萬扔在釀酒師的這個建房項(xiàng)目里,雖然這的確不是大錢,那他也不樂意。他的直覺還使他漸漸生出一種索然無味之感,他干脆轉(zhuǎn)移話題請客人關(guān)注一下餐桌上的粵菜。他強(qiáng)調(diào)說,菜單是會長訂的,諸位不喜歡請直接聲討會長。

侍者為每人端上一只紫砂燉盅,無名氏掀起蓋子,見盅內(nèi)一汪清香的雞湯里臥著一只肚子滾圓的乳鴿。

無名氏正在納悶兒小小乳鴿何以能把肚子撐得如門釘豆包那么大,會長已經(jīng)在為大家解釋這道菜。他說這道菜名叫“鴿包燕”,它不屬于粵菜,是總統(tǒng)府的獨(dú)家創(chuàng)新。具體講就是烹調(diào)之前將乳鴿的肚子里灌滿燕窩——血燕啊。各位想想這“鴿包燕”的營養(yǎng)價值吧。

率先向“鴿包燕”下筷子的是小司,他以按捺不住的激情夾起似要爆炸的鴿子,內(nèi)行地鑒定了它的肚子完好無損,這說明燕窩真的是從鴿子嘴里灌進(jìn)去的而不是剖開肚子塞進(jìn)去的。想到乳鴿的小嘴竟能被強(qiáng)迫灌進(jìn)比它整個體積都大的一團(tuán)燕窩,小司剎那間還生出一種惡狠狠的快感。他一口咬去乳鴿的半個肚子,果然有燕窩絲絲縷縷掉出來,他品嘗到鮮美和愚昧。

無名氏也咬了一口鴿子,但他顯然對會長點(diǎn)的這個噱頭菜不以為然。他說我不明白總統(tǒng)府的人干嗎要折磨一只鴿子呢?我下嘴的時候只覺得自己的肚子都?xì)夤墓牡摹?/p>

釀酒師太太附和說是啊,我一見它給撐得翻著白眼耷拉著細(xì)脖兒我就頭暈。請?jiān)徫揖筒粍舆@“鴿包燕”了。我這可不是有意讓會長您為難。她說完拿起一片托斯卡納羊奶酪嚼起來,她不討厭它。

早就將自己那份“鴿包燕”吃喝一空的釀酒師搶白太太說,你以為那燕窩是鴿子活著灌的呀?那是它死后才塞進(jìn)去的,所以,它——不——痛——苦。釀酒師邊說邊把話題又拉回到庫爾勒的五百萬別墅投資,雖然,憑了他的直覺,他已經(jīng)感到這位無名氏不會輕易將五百萬人民幣撒在那遙遠(yuǎn)的庫爾勒。這已經(jīng)讓他有一種預(yù)先的怏怏然,繼而還有幾分慍怒——對無名氏這等富人(他以為的),難道不是誰都可以慍怒嗎?剛才在地下車庫停車時他已經(jīng)慍怒過,為他的“帕薩特”強(qiáng)擠進(jìn)“賓利”“奔馳”“寶馬”“路虎”什么的中間感到慍怒和不平。可現(xiàn)在他還得強(qiáng)壓下慍怒再次邀請無名氏投資庫爾勒的莊園,他并且?guī)в袘Z恿意味地說,一個如無總這般酷愛紅酒的人怎么可以沒有自己的葡萄酒莊呢?

無名氏卻打哈哈似的說,酒盲,酒盲啊,我其實(shí)是個感覺遲鈍的酒盲。等我再有點(diǎn)進(jìn)步,咱們再去夢想那些個莊園。說完他舉杯向釀酒師的美酒致意。

這時釀酒師的電話又響了,這次他身不離席,就坐在那兒大聲接起電話,仿佛因了無名氏的拒絕,因了自己白白浪費(fèi)的一個晚上和白搭上的一瓶好酒,他已經(jīng)無須再表演社交的禮貌。這個電話大意是對方要他和會長當(dāng)晚飛一趟溫州,一位做領(lǐng)帶的老板剛從意大利回來,只有明天早晨有空,可以與他們共進(jìn)早餐談庫爾勒投資的事。

這是一個及時而有面子的電話,釀酒師站起來快速告辭,一邊得意地抱怨著說,最近我一直睡眠不足,就是這樣的事鬧的,你看,溫州的老板都追上門來找。他在“追”字上加重著語氣。

無名氏則把一瓶2003年份的“拉圖”送到釀酒師太太手中,也算是個禮貌。他不想欠釀酒師的人情。太太推辭不要,會長替她接過來說,跟他客氣什么呀,這個好年份的酒你還不要?不要白不要。臨出門他又扭回頭悄聲對無名氏說,學(xué)弟,我知道你今晚沒有盡興。過幾天我保證再給你找一個專講釀酒的行家,咱們不許他說別的!

眨眼之間公寓里只剩下無名氏和小司,面對著一桌陸續(xù)上齊的粵菜。無名氏嘆了口氣,有點(diǎn)為釀酒師的才華感到可惜。不管怎么說,釀酒師帶來的那款酒的確不凡。他把這可惜感告訴小司,正忙著吃菜的小司從一堆盤子里抬起頭來說,無總,我倒沒覺得可惜,反正那款酒也不是他釀的。

無名氏說你們這叫同行是冤家吧?

小司說,如果我的舌頭沒出問題,他那瓶“學(xué)院風(fēng)”應(yīng)該是2008年左右的“拉蘭伯爵”副牌——“拉蘭女爵”。

無名氏說這可涉及一個人的品質(zhì),你怎么能斷定呢?

小司毫不猶豫地說,因?yàn)?,我也這么干過。

他直視著無名氏,絲毫沒有為“品質(zhì)”二字感到不安。無名氏甚至從他的眼神里覺察出某種以攻為守的硬冷。

小司的眼神的確顯得硬冷,也許他是覺得和無名氏這種人談不著什么品質(zhì)。說到品質(zhì),誰知道他們這些人的第一桶金是怎么來的?無名氏曾經(jīng)對他講起前不久喝過“羅曼尼·康帝”,那可是酒中皇帝啊,產(chǎn)量極低,年產(chǎn)不超過六千瓶。小司相信中國的大部分釀酒師都無緣品嘗“羅曼尼·康帝”。而無名氏他們卻敢在談笑中就把這樣的極品灌進(jìn)肚子。

無名氏一邊慶幸自己沒有盲從釀酒師的蠱惑,一邊從桌上夠過醒酒器,把剩余的“拉蘭女爵”倒入自己杯中。

既然他們不能再涉及人的“品質(zhì)”,他還是想讓懂酒的小司給他講講這款來自波爾多梅鐸地區(qū)的、他尚未聽說過的新酒的品質(zhì)。小司卻突然向他發(fā)問道:無總,剛才釀酒師太太沒動的那盅“鴿包燕”呢?別浪費(fèi)了。

無名氏起身從廚房的配餐臺上為小司端來釀酒師太太的那份“鴿包燕”,小司埋頭便吃,并不掩飾他的興致。吃著,也不忘照顧一下無名氏的情緒。他說其實(shí)除了教課,他在三里屯還有一個小酒吧,也兼營法國紅酒——只賣法國的。無總可以從他那兒訂酒,不必太貴的,“奧比昂”就不錯,在五大酒莊里價格最低,挺值得收藏。噢,我得走了,過去照顧一下我的酒吧,十二點(diǎn)之后那兒才熱鬧。

無名氏卻沒有眼色地還是追問小司,“拉蘭女爵”的葡萄品種里有沒有小維鐸的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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