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馬不停蹄地去看房子。房子當(dāng)然有優(yōu)有劣,一直奔波到了正午。陪同的公司職員買了盒飯給安靜的先生吃。盒飯沒什么,安靜的先生訪貧問苦時,和群眾吃過更糟糕的飯食。是吃的方式為難了安靜的先生。這家街邊的簡陋排擋,坐落在他們剛剛看過的一棟房子的樓下,說是違章建筑也不為過。而且人滿為患。于是,他們只能捧著塑料飯盒蹲在路邊吃。一時間,安靜的先生不得不再一次說服自己的心:安靜,請你安靜。他不想繼續(xù)看下去了,吃完盒飯,就決定重新回到樓上去,租下剛剛看過的房子。
房子不好。三十年前的兩居室。唯一符合要求的是:推開北面的窗戶,長江便盡收眼底。入冬的長江已經(jīng)進入了枯水期,江灘裸露著,江面上漂浮著靜止的船舶。一瞬間,安靜的先生消極到了頂點。進入這座城市,他就不斷妥協(xié)著,隨波逐流地被現(xiàn)實拖拽著走。他不愿意自己的心被激起不滿和抱怨,一再告誡自己隨遇而安好了。但一再妥協(xié)之后,當(dāng)這幅冬天的江景橫陳在窗外時,他還是深深地失望了。
安靜的先生有些沮喪。草草簽了租住合同,付了全部的租金,他就打發(fā)對方走了。一個人枯坐在這棟目前歸自己支配的舊房子里,安靜的先生恍若禪定。后來他便睡著了。一覺醒來,安靜的先生虛汗淋漓。他一動不動地躺在一張老式的木板床上,怔忪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所在。已經(jīng)是傍晚了,房間里幽暗闃寂,仿佛有氤氳的氣流縈動,那股塵封已久的氣味撲面而來。安靜的先生依次在幽暗中看到了五斗柜、沙發(fā)、寫字臺,還有書柜的輪廓。他突然覺得,時光倒流,這一切都變得熟悉起來。安靜的先生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壯年。那時候,他在一所大學(xué)教書,住在一棟與此情此景近乎一致的兩居室里。木板床,五斗柜,沙發(fā),寫字臺,還有書柜。那種上個世紀(jì)的況味,陡然重現(xiàn)。
回到從前——安靜的先生在這個冬季,找到了安撫自己內(nèi)心的理由。他開始在一棟看得見長江的房子里,重溫過去的歲月。他租住的這戶人家,據(jù)說主人舉家去了國外,把房子全權(quán)委托給了中介公司。從房子的陳設(shè)來看,應(yīng)該許久沒有人居住了。好在鋪蓋是收在柜子里的,除了一股經(jīng)久不散的樟腦味,倒也勉強可用,只是被子的棉胎很重,壓在身上,讓人的夢境都沉甸甸的。安靜的先生不緊不慢地搞了一周的衛(wèi)生,曬被褥,除灰塵。隨著房子一天勝似一天地清潔起來,他漸漸找到了一些主人的感覺。家務(wù)活他有幾十年沒有做過了,一旦上手,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還很在行,這讓他甚感喜悅。那時候,他在大學(xué)教書,常常和妻子吵得天翻地覆,吵過之后,所有家務(wù)就甩在了他的頭上。后來,隨著他的升遷,吵架和做家務(wù)的日子,就都一去不復(fù)返了。妻子三年前離世了,死前他還沒有學(xué)會讓自己安靜,等他趕到妻子的病榻前時,妻子已經(jīng)咽了氣。咽了氣的妻子,眼睛卻依然睜著,仿佛下了決心,要和他最后吵一架,把多年來被冷遇了的憤懣一次性地傾瀉出來。安靜的先生在這個異鄉(xiāng)的冬天,一邊做家務(wù),一邊追憶著自己的亡妻。他當(dāng)然會安靜地總結(jié)自己的人生,那些得失與成敗,都被他安靜地重新界定著。
這些日子安靜的先生都是在樓下那家小排檔就餐的。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樣的就餐,人多的時候,很自然地蹲在馬路邊。后來房子的廚房也被他收拾停當(dāng)了,他決定自己做飯,徹底地過過日子。他去超市為自己采購了必備的油鹽醬醋和大米蔬菜,費了番力氣才拖到家。一切就緒后,他卻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個家使用的仍是蜂窩煤爐子,廚房最上面的那扇窗戶,還開著以備穿煙囪的圓洞??墒侨缃?,哪里還有蜂窩煤呢?這個打擊一下子挫傷了安靜的先生,他頹然地靠在廚房的墻壁上,望著那個圓洞,感到了一股無法說明的悲傷。有一瞬間,他幾乎決定立刻返回北方,回到自己衣食無憂的日子里去。在那里,盡管已經(jīng)離職,但無時無刻總有幾個人會圍在他身邊的。秘書,保姆,司機,最不濟,大院里的警衛(wèi)員還是隨叫隨到的。但也只是一轉(zhuǎn)念,安靜的先生很快就平復(fù)了自己倉皇的心。請一個保姆吧?他和自己商量道。
在一家勞務(wù)市場,安靜的先生替自己找到了一位保姆。之前每一個被雇傭者都嚴(yán)格地盤問著安靜的先生。老伯你一個人住嗎?家里人呢?您身體有什么毛???婦女們對于一個孤身的老頭都很警惕,讓安靜的先生覺得自己反而像一個待價而沽的。只有這一位很沉默,連酬勞都沒有自己的主見,于是就被安靜的先生帶了回來。她是位中年婦女,不像是鄉(xiāng)下人,瘦得驚人,走在安靜的先生身邊,像一根嶙峋的拐棍。好在做起事來一點也不含糊。當(dāng)天,她就置辦齊了一套新的炊具,一個人將新買的煤氣瓶很有氣概地扛上了樓。晚上,安靜的先生吃到了此行的第一頓家里飯。兩個彼此陌生的人對坐在餐桌旁,就著一盞幾乎吊在了鼻尖的五十瓦的燈泡。
日子就此按部就班了。安靜的先生,這只越冬的候鳥,可以安心地蝸居在南方等待春天了。也的確是蝸居。對于這方勝跡如林的土地,安靜的先生并無踏訪的興致。他不是來旅游的,就像上一次住在古鎮(zhèn)同里,老先生的孫女就是當(dāng)?shù)氐膶?dǎo)游,他都沒有因此遍游一番。安靜的先生將自己置身異鄉(xiāng),不過是為了回到日常的安靜,給自己以往虧欠了的歲月做些人間的補償。在這個冬天,安靜的先生沉浸在對于《白氏長慶集》的閱讀里。
一個夜晚,有人敲響了房門。安靜的先生已經(jīng)睡下,聽到保姆在外面壓低了聲音和人說話。他沒有在意,以為是收水電費的物業(yè)人員。但是旋即保姆叩起他的門來。造訪者是一位老年女士,一頭銀發(fā)像漂亮的絲緞。此人于昏暗的燈光下,看到從內(nèi)室里出來的安靜的先生,禁不住嗚咽了一聲,扶墻跌坐在客廳的一張椅子里。安靜的先生莫名地打量著對方,直到對方站起來,顫抖著向他靠近時,才威嚴(yán)地咳了一聲。這個奇怪的造訪者顯然很激動,以至于語無倫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