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來了,你終于是回來了,”她說,“我在樓下看到了你家窗戶上的燈光……”
安靜的先生默默地告慰自己的心:安靜,請你安靜。他對造訪者同樣沉聲說道:
“安靜,請你安靜?!?/p>
可是,讓對方安靜卻并不容易。她反而抽泣起來,并且伸出雙手,試圖抓住安靜的先生。安靜的先生臨危不亂,機敏地避開了那雙抓過來的手。他后退一步,冷靜地向?qū)Ψ街赋觯?/p>
“你認錯人了!”
造訪者短促地哽咽了一聲,說:“你好絕情哇!”
這里面有誤會,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安靜的先生一時間難以澄清。他看到那個保姆愣愣地站在一邊,瞪大了眼睛狐疑地旁觀著。
“扶她坐下!”安靜的先生命令道。
保姆如夢方醒,從身后拖住了造訪者,幾乎是將她攔腰抱回了那張椅子。
“把所有的燈都打開?!?/p>
安靜的先生繼續(xù)吩咐。
房子里所有的燈都被打開了。造訪者凝淚注視著安靜的先生,漸漸地,目光散亂開。當她再一次起身靠近時,安靜的先生沒有回避,而是挺了挺腰,為的是讓對方驗明正身。造訪者再一次猛烈地哽咽一聲,轉身跌跌撞撞地走了,就像來時一樣地莫名其妙。安靜的先生本來已經(jīng)做好了詢問與解釋的準備,此刻望著洞開的大門,一下子如在夢中。
其后有一天,安靜的先生不經(jīng)意間在窗前眺望江面時,又一次看到了這名造訪者。她荏弱地坐在一張水泥凳上,癡癡地凝望著他的窗口。安靜的先生不由大吃一驚,那顆安靜的心突然有些發(fā)虛和緊張,促使他迅速地閃回了身子。這一次,他忘記了約束自己的內(nèi)心,躲在窗簾后,偷窺著樓下的女士。那天夜里這位造訪者來去飄忽,沒有給安靜的先生留下審視的機會,但此刻,安靜的先生躲在暗處,便有了認真端詳?shù)姆奖?。她一頭的銀發(fā),即使遙望過去,都能給人傳遞出一種別樣的風度。看得出,年輕的時候,她一定很美。作如是想,安靜的先生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快樂。一種塵世中頻仍然而于他卻是久違了的快樂。
此后安靜的先生就常常看到這名老年女士了。她遙望著他的窗口,和身后的長江融為了一副凝固的畫面。經(jīng)過幾次試探,安靜的先生認為,她的視力是不濟的,其實,縱然他大大方方地立于窗口,對于她,也大約是看不分明的。她看著的,只是一個方向,一個空洞的方向。就像守望著無盡的歲月。安靜的先生不由要去猜想了。猜想她與這棟房子主人的故事。不用說,這種專屬塵世的故事,許久已經(jīng)不曾被安靜的先生所關注。多年來,他的眼目都是投注在那些所謂的宏觀事物之上。這人間的煙火,他已經(jīng)如此隔膜?,F(xiàn)在,一種探幽入微的猜測,漸漸喚醒了他內(nèi)心某種直覺的能力,喚醒了他碰觸世相的微妙警覺。
安靜的先生試圖在這棟房子里找到一些線索,譬如主人的舊照。但這棟房子就像一棟時下的樣板房,看上去一應俱全,卻唯獨沒有人的氣息。在那架老式書柜里,安靜的先生發(fā)現(xiàn)了一本黑殼的筆記簿。它一定很有年代了,款式是那種半個世紀以前的款式,殼面上壓印著“為人民服務”,里面的字跡,多少都有些漫漶了。它的主人用一種奇崛的筆法在上面記錄著自己的日記,第一頁如是寫道:
激情四溢者乘上了西去的列車,前方,新的生活等待著他。他的行囊是一只昂貴的皮箱,這是父親特意為他買來的。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看護著自己的箱子,眼睛總是不由自主地要盯向行李架,看看它是否還在那里。每一次落實,他的心里都會吁一口氣,對自己說:哎呀,它還在!就這樣,他的心里既歡欣鼓舞,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開始了人生的征途……
安靜的先生被這樣的敘述迷惑了,感到這個“激情四溢者”,就是當年自己的寫照。安靜的先生在這幾天冷落了《白氏長慶集》,將目光貪婪地放在了這本筆記簿上。它記錄了那個“激情四溢者”的大學生活:入學的興奮轉瞬即逝,接踵而來的,是愛情的憂傷,但那種憂傷尚未足夠透徹,突然的饑饉卻降臨了?!凹で樗囊缯摺睂⒆约旱钠は鋼Q了糧食,后來,居然和同學走進了火車站的候車室行乞……
安靜的先生在閱讀中逐漸喪失了安靜。憂愁如此綿長,細密地裹纏著他的心。接下來這本日記會記錄些什么呢?如果它寫得下,那么,捶楚,刑求,一個時代的基本脈絡也不外乎如此吧?安靜的先生一度想走下樓去,和那位女士溝通一番。她也是從那個歲月走過來的人,安靜的先生想和她談一談那個歲月,談一談那位“激情四溢者”。對于這位造訪者的出現(xiàn),安靜的先生將其視為了某種玄秘的啟示,她造訪的不是這棟他人的房子,而是安靜的先生蒼茫的老年。他們在時光中不期而遇。這個想法令安靜的先生心神不安,他像一個少年般的突然感到了些許的羞澀。安靜的先生克制著自己,對自己的心溫柔地說:安靜,請你安靜。他打算還是先讀完這本日記再說吧。但“讀完”這個念頭,也倏忽令他猶疑。他在想,自己這樣窺伺他人的隱私,是道德的嗎?正在舉棋不定,干擾卻來了。
這天午后,他的房門被人擂得震天響。保姆打開門后,就慘叫了一聲,回頭瘋了一樣地跑進了內(nèi)室。一條漢子緊隨而至。安靜的先生還沒有反應過來,便看到這兩個人在自己眼前撕扯起來。
“賤貨!看你還躲!”
漢子薅住女人的脖領,就地便將女人悠了一圈。女人的手凌空虛舞著,奮力向漢子的臉上抓撓。幾個回合下來,雙方的臉上都弄出了血。安靜的先生終于回過神來,大喝一聲:
“住手!”
漢子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一把扔了女人,回頭瞪住安靜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