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1991(2)

中國短篇小說年度佳作2011 作者:賀紹俊


  

我笑著說,是好姑娘那我就娶了她。

但是,娜拉塔莎拒絕了我。就在宴席散后,大家高唱著俄羅斯民謠來到街上,醉醺醺地加入歡舞的人群時,我像個嫖客那樣用俄語對她說,我們走吧。娜拉塔莎睜大她那雙藍灰色的大眼睛看著我,就像從沒見過我這個人那樣。于是,我笑著又說,如果你不收留我,今晚我會凍死在大街上。

娜拉塔莎總算笑了。她笑著指了指街邊幾個看熱鬧的女孩子,說她們才是我要找的姑娘。說完,隨手拉住一個飯店出來的胖大嫂,與她一起唱著歌加入到歡舞的人群中。

我裹緊大衣,一直看到這群人與他們的歌舞遠去。這是個沒有風(fēng)也沒有下雪的喧嘩之夜,路燈下,寒冷卻是那么地痛徹骨髓。我不敢在街頭久留,就隨便去找了個女人,連價錢都沒談就跟去她家里。這是我慣用的方法,每次只要在布拉戈維申斯克城里過夜,我都會這樣做。因為,我沒有護照,也沒有簽證,口袋里除了錢,就剩下廣州街頭買來的那張假身份證,雖然上面的照片、姓名、籍貫、出生年月與家庭住址都是真實的,可這是在蘇聯(lián)的境內(nèi)。這里的警察跟國內(nèi)的警察一樣,他們也會在半夜里敲開賓館的房門,檢查你的證件,但更主要的原因是睡在那些女人的床上,遠比開一間客房要便宜。

第二天,我從客戶那里要來娜拉塔莎的住址就找去了。那是一幢陳舊小樓里最頂層的一間,墻上掛滿了原來主人家的照片,地毯似乎比這房子還要古老,已經(jīng)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好在屋里的暖氣很充足,有種撲面而來的溫暖感。

娜拉塔莎驚詫地看著我,一臉不知道怎么招呼的表情。

我笑著說,我來雇你當(dāng)我的翻譯。

娜拉塔莎淡淡地說,你用不著翻譯。

談生意跟聊天是兩回事。我認真地說,我怕讓你們蘇聯(lián)人騙了。

那你去找個中國人當(dāng)你的翻譯。

可她們都沒你長得漂亮。

我只是個翻譯。

我要的就是翻譯。

娜拉塔莎成為我的翻譯后,我待在布拉戈維申斯克的時候更多了,不僅是因為她,還因為生意。伊萬的膽子越來越大,有一天他來找我,說有一批全蘇聯(lián)最好的鋼板。可等他帶著我跟娜拉塔莎趕到布拉戈維申斯克北郊的一間倉庫,我們看到的是一輛銹跡斑駁的蘇制坦克。伊萬說這是T34,是世界上最好的坦克,比美國的謝爾曼坦克與德國的虎式坦克都要好。

我說,可我不是軍火販子。

伊萬笑著讓我盡管放心,他不光有合法的手續(xù),還有門路。我當(dāng)然明白,我將由一個日用品商人搖身變成一個軍用鋼材販子。

離開那間倉庫后,在車?yán)?,一直沉默不語的娜拉塔莎忽然說,你們不是生意人,你們是兩條蛀蟲。

我跟伊萬都愣了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們都明白她說的意思。臨別之際,伊萬把我拉到一邊,提醒我要當(dāng)心這個女人。他說,別讓愛情毀了生意。

但娜拉塔莎絕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種人,更多時候她只是個漂亮而不幸的姑娘,從小就讓母親逼著學(xué)習(xí)中文。這個瘋瘋癲癲的女人把女兒當(dāng)成了自己,為的就是有一天要去中國,去尋找她那個從無音信的初戀情人。

娜拉塔莎的母親曾經(jīng)是莫斯科大學(xué)航天機械系的高才生,剛畢業(yè)就被安排來到中國,給他們的援華專家充當(dāng)助手。她在中國生活了三年,也把初戀留給了實驗室里的一位中國小伙子。1960年,當(dāng)最后一批蘇聯(lián)專家準(zhǔn)備撤離時,天真的姑娘勇敢地上書他們的總書記,請求永遠留在中國。她在那封信中寫道:尊敬的尼基塔·謝爾蓋耶維奇·赫魯曉夫同志,中國人民是友好的,蘇中人民的友誼必將長存??墒?,信還沒寄到他們的莫斯科,兩名大使館的士兵已把她押上回國的飛機,在監(jiān)獄里被關(guān)押整整十年后才得以獲釋。

這個癡情的女人一生沒有嫁人,思念已讓她在大部分時間里變得神志不清,常常會把任何一個男人當(dāng)做初戀情人。因此,娜拉塔莎根本不知道她的父親是誰。也許是莫斯科街頭的醉漢,也許是哪個郵遞員、出租車司機或者是送奶工。娜拉塔莎告訴我這種事在蘇聯(lián)并不稀奇,在她的國家里有許多母親一生都不會有丈夫。

我問她:為什么?

你不知道嗎?她說,我們國家男女的比例是四比六。

說這些話時,我們坐在布拉戈維申斯克城江邊的一家咖啡館里。娜拉塔莎說完之后就開始沉默,開始長久地望著對岸黑河城的街景,那雙灰藍的眼睛在暮色中清澈而迷茫。

現(xiàn)在,我跟伊萬除了是朋友還是親密無間的合伙人。我們把所有的錢集中在一起,共擔(dān)風(fēng)險也平分利益——他在布拉戈維申斯克負責(zé)把那些“世界上最好的坦克”切割成鋼板,再運過黑龍江,由我銷往全國各地的煉鋼廠。但是只要一有空,我就會越過邊境去雇用娜拉塔莎,哪怕讓她陪著我看電影、逛商店,給她買任何我覺得能讓她高興的東西。我們幾乎逛遍了布拉戈維申斯克城里的每一條街道、每一間酒吧與咖啡館。我想,我雖然不能用金錢來占有她的身體,至少可以用來占有她的時間。

有一天,我們經(jīng)過阿穆爾大街時,看著街心公園里那些金發(fā)碧眼的俄羅斯姑娘,她忽然說,你應(yīng)該把時間和盧布花在她們身上。

你跟她們不一樣嗎?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她的話讓我隱隱感到了刺痛,好像我對她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尋歡作樂。

娜拉塔莎看著我。她的眼神告訴我,我在她身上的時間與精力并沒有白費。幾天后的傍晚,我抱著一大包的牛肉、香腸與一瓶在黑市都很難買到的灰雁伏特加敲開她的房門。

娜拉塔莎不說話,就像早已約定的那樣,把我讓進屋,拿出杯盤刀叉,打開酒倒上。我們隔著餐桌面對面坐著,跟平時在酒吧與咖啡館里沒什么兩樣,一會兒說中文,一會兒說俄語,但更多的是沉默。我們一直喝到夜深人靜,她起身關(guān)掉吊燈,打開沙發(fā)邊上的落地臺燈后,就進了臥房。

我想了想,喝掉杯中最后一口酒,站起來跟了進去。

如同一對生活了多年的夫妻,我們一起洗澡,然后上床做愛,然后關(guān)掉所有的燈,靜靜地躺在黑暗中。但我無法入睡,很快在黑暗中又開始蠢蠢欲動。

第二天醒來時,娜拉塔莎已經(jīng)煮好了咖啡,但我更愿跟她待在床上。我們連著兩天都沒有離開屋子,一直到吃完了屋里所有的食物,她才下床去樓下的面包店里買來兩個大列巴。娜拉塔莎有著俄羅斯人性格中少有的溫順與纏綿。每個白天我們幾乎都躺在床上,拉開窗簾,讓春天的陽光隔著窗玻璃照在身上。我們彼此撫摸與擁抱,這不僅僅是做愛的前奏,更多時候只是為了讓重新燃起的欲望慢慢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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