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1991(3)

中國短篇小說年度佳作2011 作者:賀紹俊


  

男人都是一樣的。這是我在黑河的房東常說的一句話。我很快變得跟伊萬一樣,不管有多忙,只要能找出一點空閑,哪怕是在深夜都會偷越邊境。我把娜拉塔莎陳舊的房間當(dāng)成了我全新的家,有很多次從她枕畔醒來,我甚至想到了有朝一日要把她帶回我的家鄉(xiāng)馬家浜村。然而,事實上我們最先去的地方是莫斯科。

俄羅斯大地的夏天短暫而壯麗,當(dāng)我們坐了七晝夜的火車到達莫斯科時,到處已是一片秋天的景色。這里是娜拉塔莎的出生之地,也是我所見過的最雄偉的城市。這里的馬路寬闊而潔凈,許多建筑的屋頂就像教堂上的尖頂高聳入云,而且上面都頂著一顆五角星。一到晚上,這些大大小小的五角星放射出紅色的光芒,如同從夜空中垂下的巨大星辰。早在來的火車上,娜拉塔莎就為我描繪過這一景象,她說莫斯科是座被紅五星點亮的城市。可是,一出火車站的大拱門,我們見到更多的是貼滿街道的宣傳海報,還有那些吵吵嚷嚷呼喊口號的莫斯科市民。蘇聯(lián)正在舉行它的第一次全民選舉。

我的這趟莫斯科之行只有一個目的,卻整整籌劃了兩個月。伊萬動用了所有合法與不合法的手段,為我辦齊在蘇聯(lián)境內(nèi)所需的一切證件,為的就是讓我去跟那個給我們供貨的大人物見上一面。伊萬是個深謀遠慮的人,他總是擔(dān)心某一天因為他的原因,我們的生意會在一夜間垮掉。他說服我只要我搭上了莫斯科那條線,哪怕他去了西伯利亞,我們的鋼材生意照樣會存在。同時,他還是個有理想的人。他現(xiàn)在最大的理想就是讓他們國家的軍用產(chǎn)品變?yōu)槊裼蒙唐?,他堅信這個世界上再不可能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為此,他在一天晚上對我說,跟坦克與大炮比起來,今天的蘇聯(lián)更需要牛肉。

伊萬就像個地下工作者,他把一個電話號碼寫在紙上,讓我看完后記在心里,然后把紙燒掉,并且再三叮囑我說要記住,一到莫斯科就打這個電話。

但我并不急著要去見那個大人物,這趟長途旅行對我來說更像是一次蜜月之行。我跟娜拉塔莎住進了迷宮般的俄羅斯賓館。據(jù)說這里有兩千個房間,跟克里姆林宮并排坐落于莫斯科河畔。這是種奇怪的感覺,一進房間我們誰也顧不上說話,更顧不上旅途疲勞,我們抱在一起就開始做愛,從浴室到床上,再到那個寬敞的窗臺上。傍晚的夕陽從河面反射到天花板上,我們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沉沉睡去,可等我醒來時,娜拉塔莎已不在我懷里。

房間里一片漆黑,她裹著一條被子坐在窗臺上,就像一尊雕塑,出神地看著夜色中的莫斯科河。

我知道她是在想念她的母親。來的一路上,她的思念就沒有停止過。這個年邁的女人現(xiàn)在住在莫斯科郊外的一家療養(yǎng)院。自從我們相愛,娜拉塔莎對我唯一的要求就是為她每月支付那家療養(yǎng)院的費用。我曾經(jīng)問過她是不是為了她母親才跟我一起,她垂下眼睛,好一會兒才看著我答非所問地說,我只想讓她安靜地過完一生。

我們?nèi)缤粚π禄榉蚱拊谀箍七^完三天后,我提醒她說,你該去看看你母親了。

娜拉塔莎搖了搖頭,坐在沙發(fā)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會忽然棄她而去那樣。

我笑著又說,我還有正事要辦。

她說,別忘了,我是你的翻譯。

可是,當(dāng)我在第四天一早打通那個電話后,我們在房間里整整等了大半個上午,才有個穿著西裝的大個子男人敲開房門。

我生氣地對他說,你讓我干等了三個小時。

這個高大的蘇聯(lián)人面色嚴峻,只是朝我做了個請的手勢。當(dāng)我穿上外套走到門口時,他忽然攔住跟在我身后的娜拉塔莎。

我回頭說,她是我的翻譯,她必須跟著我。

高大的蘇聯(lián)人用中文恭敬地對我說,我就是您的翻譯。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娜拉塔莎,忽然覺得這更像是一個圈套——如果伊萬讓人在莫斯科把我干掉,那我們兩個人的財產(chǎn)就馬上成了他一個人的。

但我還是義無反顧地走出了房間,下樓,上了停在賓館后門外的一輛黑色吉斯牌轎車。這些年的闖蕩已經(jīng)讓我變得無所畏懼,我任憑轎車載著我穿行在莫斯科的街道。我在這座城里游玩了三天,我去過紅場,去過阿爾巴特大街,我認出兩邊的教堂、博物館、體育場與露天游泳池,但此時都已變樣。大街的兩旁停滿了軍車與坦克,到處是荷槍實彈的士兵,他們的槍管上有的插著鮮花。轎車被激憤的莫斯科市民堵在普希金廣場時,我搖下車窗看著一名少校站在裝甲車頂上,舉著大喇叭對人群大聲說,我們是來維持首都秩序的,不是來鎮(zhèn)壓人民的。說著,他放下喇叭,掏出手槍拉了把槍栓,又大聲說,看,我的槍里沒有子彈,我們的步兵戰(zhàn)車里也沒有炮彈。

我問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翻譯,出什么事了?

翻譯頭也不回地說,該發(fā)生的終將會發(fā)生。

就像電影里的戰(zhàn)亂場面,我們的車在擁擠的路上像蝸牛一樣爬行了兩個多小時后,翻譯給了我一個黑頭套讓我戴著。車又行進了半個多小時后才停下,翻譯引著我下車,扶我上了一些臺階,又下了一些臺階,然后摘下我的頭套,讓我從狹窄的門洞里進去,穿過一條堆滿餐具與各種食品的過道,再沿著一排石階往下走,一直把我?guī)нM一個酒窖一樣的房間。

在堆滿屋子的伏特加酒中間,我見到了那個所謂的大人物,其實只是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干癟老頭。他坐在一張輪椅里,膝頭還蓋著一塊毛毯,正用俄語飛快地對幾個垂手而立的哥薩克大漢說著什么。

老頭在看到我后閉嘴了,擺了擺手,等所有的人都魚貫離開,他說,三天前你就應(yīng)該來了。

我不出聲,酒窖里燈光暗淡,有一種讓人說不上來的陰冷之氣。

我知道你俄語說得不錯。老頭說著,開始轉(zhuǎn)動輪椅,搖到兩排酒架的中間,扭頭看著我又說,跟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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