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王十三年,我十八歲,作為父王長子,奉命入唐,研習(xí)文化。辭別母后,登舟離岸。起錨聲中,我的少年時光劃上了句號。這一天,風(fēng)平浪靜,萬里無云。
故國越來越遠(yuǎn),大唐越來越近。
在長安,蒙玄宗皇帝召見,賜宴朝堂,授予皇宮宿衛(wèi)官職,并賜宅安家。
大唐的天空湛藍(lán),我像一片白云,自由自在度過四年時光。真是時光如水。海邊的沙灘,日夜為水洗滌,卻什么都沒有擁有。我不是沙灘,比它多了一份濕漉漉的記憶。在大慈恩寺,漫步后院,燒火僧的對話飄然入耳:“他們上堂坐禪,我們下廚作炊,真不公平?!薄昂呛牵f般皆有禪機(jī),砍柴煮水亦然,師兄何必分別?”清泉滴滴,落于古巖,狂心頓歇,世界清泠?,F(xiàn)在想來,這份記憶依然清新如花瓣上的朝露。
父王召我回國。踏上故國的土地,我卻發(fā)現(xiàn),有家難歸。
母后被父王罷黜出宮。異母弟被立為王儲。父王拒我于門外。
我和母親移居山間茅棚。母親以為我過慣錦衣玉食的日子,現(xiàn)在會做出傻事。她終日在佛前誦經(jīng),為她和我祈福。佛前跪拜的母親,有時會伏身蒲團(tuán)暗暗抽泣??粗赣H日漸削瘦,我勸勉她,佛說“有求皆苦”,只有安住于當(dāng)下,才是“常樂我凈”之道。母親聽后一怔,滿眼疑惑。也罷,那就讓母親心中存一分期望與向往吧。
宮中有人過來探望,順便帶來我異母弟兵變失敗的消息。母親聞后欣喜若狂,她開始籌劃回宮以后的生活。母親反問我:“你看,哪里是有求皆苦?我佛有求皆應(yīng)啊!”
我對母親微笑一下,沒有作答。此際,卻清晰地聽到心底有一聲嘆息。
失而復(fù)得的母親,日漸開朗,宮中也派人過來服侍她。
我放下心來,決意出離。“母親啊,請?jiān)徫也晦o而別?!?/p>
在《新羅本紀(jì)》中不知去向的王子,悄然落發(fā),皈依佛門,法號“地藏”。
釋地藏心慕大唐僧人生活,再度赴唐。登舟離岸時,卻是一片風(fēng)起浪涌。
在大唐,釋地藏四處參訪,掛單名剎,聞法聽經(jīng),坐禪修行,心卻得不到安頓。一夜夢中,忽然來到峰巒挺拔的群山之中,怪石嵯峨,古木葳蕤,飛瀑流泉,云霧繚繞。猛然驚醒,夢中山水,歷歷在目。
他重又開始云水生涯。
行腳途上,釋地藏看到一只氣息奄奄的小白狗。他把它抱起來,施以救護(hù)。后來,它成了他的伙伴,釋地藏喚它為“諦聽”。
一日,跑在前面的諦聽,忽然急沖沖地跑回來。不遠(yuǎn)處,傳來一陣幼兒啼哭。釋地藏疾步向前,路邊樹下坐臥一位垂危的女人,懷抱幼子。女人哭訴,她與丈夫以屠宰為業(yè),涂炭了過多生靈,丈夫月前喪生,此際她又命將不保,愿法師慈悲,救度幼子 言未盡,女人殞命。
彼時剎那,他分明看到女人及其夫在火中輾轉(zhuǎn)呼號,苦不堪言,驚心之余,他開始對地獄有所覺察。
抱起幼子,釋地藏淚光交融。幼兒止啼,露出笑容,釋地藏為他起名“惜生”。
行腳江南,一日,遙見遠(yuǎn)山,翠屏橫截,聳入云霄,大致如夢中所見。詢問農(nóng)家,此處是吳家村,前方是九子山。
我攜惜生到吳家村化齋。諦聽跑在前面,一入村,便沒了蹤影。
忽聞有人大聲喊斥:“哪來的野狗?”還有諦聽嗚嗚的低吼聲,我趕上前去,喝住諦聽,向那壯漢施禮,道歉,化緣。
壯漢是村中大戶,名吳用之。人雖粗壯,但也識禮。得悉因緣,吳用之爽朗大笑,并施與黃精飯。吳用之將手伸向喚諦聽,諦聽不再咬尾巴轉(zhuǎn)圈,應(yīng)聲前來,溫馴地任他撫摸。
我與惜生及諦聽留住村頭水口廟數(shù)日,休整身體。蒙吳用之每日前來送飯,我腹飽忘思昨日饑。
吳用之很喜歡天真活潑的惜生,愿收為義子。我即將入山,山中清苦,一個成長中的孩子怎受得了?此時,正好托付。
入九子山后,我及諦聽,風(fēng)餐露宿。數(shù)日后,終于找到一個寬敞山洞棲身。餓了,采挖黃精、葛根、野果果腹;渴了,去汲取山澗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