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易又是冷冷一笑,閉上了眼睛。
此時的錢師不僅是失望而是憤怒了,難道這個戴易是滾刀肉?如果不是,那他一定是那種人,錢師是見過那種人的,那種為了什么主義像吃了迷魂藥的人。錢師暗想,這個戴易最好不是那種人。不管怎么樣,看來對這個戴易一定要動刑了。錢師說,好,既然你還是執(zhí)迷不悟,不要怪本人不客氣了。
那一天,戴易是被拖回牢房的,那是一間單人的牢房,直到夜半,遍體傷痕的戴易才被劇烈的疼痛驚醒。戴易回憶起了這兩天,從他和梁君實行同居開始回憶。他想起正是在昨夜,在他和梁君實施同居那一夜,憲兵和警察抓到了他,就是說,他已經(jīng)在牢房待了一整天了,那警察頭子的刑具也見識過了,他經(jīng)受了胡峰所說的考驗,甚至比胡峰所說的還要嚴酷的考驗,他也挺過來了。不可避免地,他想到了梁君,想到了胡峰,想到了即將開始的游行集會,傷口的疼痛并沒有壓制他的激動。面對那些刑具,他知道他什么也沒說,游行肯定會如期進行,他不在,還有胡峰,還有更多的熱血青年,他想象著紅旗招展的情形,心情更加地激動。
6
他唯一沒想到的是死。
動刑時,錢師幾次去了刑訊室,他當然是在戴易清醒時去的,然而每次見到的情形都讓他大失所望。想不到這個上海的富家公子,燕大國文系的體操王子硬是一句話沒說,皮鞭子沾冷水用上了,老虎凳用上了,錢師沒得到他希望得到的口供。難道這個戴易也是吃了迷魂藥的那種人?想到那種人,錢師止不住周身發(fā)軟。錢師是見過那種人的,自從他當了憲兵團的團長,特別是當了警察廳副廳長,不止一次見過那種吃了迷魂藥的人。
錢師相信那些刑具的作用,人沒有不怕打的,就是不怕打,也怕殘廢,給人動刑,會讓人感到自己正在失去完整性,肉體被摧殘,精神也會垮掉。但是面對那種吃了迷魂藥的人,他的那些刑具沒有意義,想不到,那種人又被他碰上了。
上峰一次一次打來電話,甚至南京也發(fā)來了電報,追問他審訊結(jié)果,結(jié)果可想而知,每一次,錢師都被罵個狗血淋頭,錢師幾乎是一籌莫展。
那天晚上,錢師回到粉荷那里,這一次是不告而回。侍候錢師吃了喝了洗了,粉荷換上一件新的綢布內(nèi)衣,臥在床上等著錢師。這是粉荷的功課,是她讀熟的也是演熟的。然而錢師坐在躺椅上仍是一動不動,這卻是粉荷陌生的了。粉荷驚奇地問道,你以前可一向是饞嘴貓似的,今天怎么了?錢師仍是不吭一聲。粉荷說,是為了公事嗎?錢師“嗯”了一聲。粉荷說,還有什么公事難得過你這個大廳長?錢師說,抓了個組織游行的家伙,嘴硬得要命,死活不招供。粉荷說,不就是游個行嗎?不招就不招,關(guān)幾天放掉算了。錢師說,你懂什么?上面限期破案呢,破不了案撤我的職,老子現(xiàn)在急得火上房了。
粉荷說,火上房也沒用,你現(xiàn)在是在家里,躺下吧,我給你捏捏。錢師就躺下來讓粉荷捏。粉荷邊動著邊說,這人哪,你光打不行,左右是個死,打過了,也就等于死過了,別說男人,女人也有那種滾刀肉。錢師說,你這話算說對了,老子今天就碰上個滾刀肉,皮鞭子沾涼水試過,老虎凳也壓過了,屁也不放一個。粉荷說,早先在窯子,我們那些姐妹怕的就不是打。錢師說,那你們怕什么?粉荷說,怕的是老鴇子扒光我們。錢師說,老鴇子真的這么干過嗎?粉荷說,一回兩回總有。你想想,女人的身子就那樣讓人扒光,光著腚子亮在天井里,那真是讓人羞死,死的心也有。錢師說,你也被扒光過嗎?粉荷說,我倒沒有,老鴇子一威脅,我早就招了。錢師眼睛一亮,說,招了,你招什么?粉荷說,我不過就是那么一比。錢師一個翻身把粉荷撲倒,說道,我倒要看看你光腚的樣子,過來,你光一個給我看看。粉荷說,你什么沒看過,怎么這一會兒又來精神了?
梁君萬萬沒想到實行同居的第一天戴易就被抓走了。梁君雖沒參與游行集會的事,心里卻清楚戴易肯定是為了這個才被抓走的,何況床下還被搜出了游行的標語。想起那些標語,梁君忽然想起胡峰,她想一定要把戴易被抓走的事情告訴胡峰。梁君心里急,卻也沒急到火上房的程度,她以為戴易過幾天就會被放出來,不過就是學生游行,以往這種事也不是沒有。梁君找遍了燕園,終于在“德”字樓找到了胡峰??吹搅壕?,胡峰攏緊的眉峰突然打開了,他驚奇地問道,密斯梁,你怎么來了?梁君流著眼淚說,胡峰,戴易被抓走了。胡峰吃了一驚,他拉著梁君到一個沒人的去處,說道,你慢慢說,究竟是怎么回事?梁君說,昨夜,也就是今天凌晨,警察把戴易抓走了。胡峰說,他們發(fā)現(xiàn)游行的標語了嗎?梁君說,我正要告訴你,那些標語也被搜走了。
胡峰兩條眉峰又習慣性地攏在一起,警察抓走了戴易,說明他們是有目標的,是誰暴露了?游行的事情該怎么辦?緊張思索的那一刻,梁君催促他說,胡峰,你們趕緊想想辦法吧,把戴易救出來啊。胡峰說,是要想辦法,我馬上打聽一下是誰抓走了戴易。你放心吧,戴易不會出事的。又說,你不能回原來的地方了,說不定警察還在那里監(jiān)視。梁君說,監(jiān)視就監(jiān)視,我不參加游行,也沒組織游行。胡峰說,那也好,說不定還能探聽到什么消息。梁君說,那我趕緊回去,說不定戴易已經(jīng)放回來了。胡峰遺憾地看著梁君的背影想,梁君太單純了,戴易哪里能輕易被放回來?說不定警察正在審問他呢。轉(zhuǎn)念又想,戴易能不能堅持住???如果他堅持不住,游行示威就前功盡棄了。
作為這次行動的領(lǐng)袖,胡峰和組織保持單線聯(lián)系,戴易的事情務(wù)必要向組織匯報。不過此時的胡峰還是有一點僥幸心理,他覺得戴易不會說出什么,那點皮肉之苦和民族的危亡比起來算什么呢?胡峰的一顆心劇烈地跳起來,那一刻,他熱血沸騰。
但是組織和他的態(tài)度完全相反。胡峰的聯(lián)系人是一家書店的老板,聽罷胡峰的匯報,他說,馬上營救戴易,游行活動立即取消。胡峰驚愕了,所有的工作都已準備妥當,學生們能接受這樣的結(jié)果嗎?他不解地看著聯(lián)系人,后者的態(tài)度是不容置疑的。書店老板又說,你馬上通知各校的召集人,游行取消,關(guān)于營救戴易的事情由組織負責。胡峰說,我覺得戴易不會說出游行的事情,我了解他,他這個人很堅定。書店老板說,不要作任何估計,眼下最重要的是搶時間,特務(wù)也在和我們搶時間,我們必須趕在特務(wù)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