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恐 懼(15)

中國中篇小說年度佳作2011 作者:賀紹俊


  

胡峰手中有一張過期的報紙,在那張報紙上登載著梁君和戴易的同居啟事。胡峰打算就從此入手。那些日子,胡峰一直在跟蹤梁君,對于胡峰,這是一次痛苦而又甜蜜的跟蹤。因他是喜歡看到梁君的,梁君曾經(jīng)是他的夢中之人,即便是現(xiàn)在,她仍然是他的夢中之人。

但是戴易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有一個人知道,胡峰明白那個人就是梁君。

戴易在上?!,F(xiàn)在的戴易在圣約翰讀英文。那些日子戴易深居簡出,差不多也是隱姓埋名。他現(xiàn)在不叫戴易,而叫戴隱。多虧了銀行家的父親,戴易才能在圣約翰就讀。上海的條件比北平好了不知有多少,白日在學(xué)校上課,晚上家中會有汽車來接他,這是父親一手安排好的,然而戴易并不高興。

以前的戴易現(xiàn)在的戴隱最想念,也最放不下的當(dāng)然是梁君,那是不容置疑的。他知道他最對不住的就是梁君,他們已經(jīng)登報實行同居,然而對他倆而言,那同居還沒有真正實行便流產(chǎn)了,不光如此,梁君和他現(xiàn)在還天各一方。

同樣讓戴隱感到不安的還有不久之前那次游行的流產(chǎn),戴隱知道一切全是因為他。是他的一句話導(dǎo)致一次精心策劃的行動流產(chǎn)了,戴隱那些日子充滿負(fù)罪感。他讀不下英文,在他的眼前,在他的英文課本里,始終縈繞著那個詞,renegade,他隱約記得這個詞的釋義是叛變者、變節(jié)者、叛教者等等。他是renegade嗎?戴隱不愿意承認(rèn)卻又不得不承認(rèn)他是一個renegade。

讓戴隱心思紛亂的還有另外一件事。在上海,每到周末就會有一個女孩來他家。顧小姐的父親開著上海最大的百貨公司,兩家是通家之交,銀行家和夫人看出兒子很郁悶,所以就有了這么一個安排。其中當(dāng)然還有另外的意思。顧小姐在女子家政學(xué)校讀書,人也是文靜得沒法說,是既文靜又活潑的那種。銀行家和夫人早就看好這一對了,顧家也沒有意見,但戴顧兩家家長都是見過世面的人,所以采取的方式是溫和的,潛移默化的。問題還不在這里,對戴隱來說,問題在顧小姐,他看出,那個女孩子是喜歡他的,所以她的攻勢就很猛烈。顧小姐差不多日日待在戴家,你不想看到她,看到的卻總是她。

然而戴隱心里裝著的還是梁君。其實他正在暗中實施一個計劃,那就是讓梁君到上海來,只有這個計劃能讓戴隱的郁悶得到一些排解。戴隱現(xiàn)在和梁君一直在書信來往,梁君的每一封信對他都是治病的良藥,看到梁君的來信,梁君在他眼前栩栩如生。

這天顧小姐來到戴隱房里,顧小姐笑著說,今天有幾個女子在街頭演講呢,有一個女子還脫掉上衣,把乳房亮出來。戴隱問道,什么意思?。款櫺〗阈Φ貌砹藲獾卣f,她們的口號是主張婦女解放,主張解放女人的乳房。聽說是婦女協(xié)會搞的,還聽說有幾個女生去報考黃埔軍校被拒絕了。

顧小姐也是栩栩如生的,讀過家政學(xué)校的顧小姐既有新派女子的一套,也有傳統(tǒng)女兒的一套。有時候,戴隱也止不住心旌搖動。那段日子,梁君突然很久沒有信來,而這邊家里的形勢差不多水到渠成了。

戴隱不知道,上海發(fā)生的故事,在北平也在發(fā)生著,那些日子,身在北平的梁君遭到了一個男孩的猛烈進攻,那當(dāng)然是愛情的進攻,那個男孩就是胡峰。

面色蒼白的胡峰在女生們的眼中同樣也是很有魅力的,如果從讀書人的角度看胡峰,他甚至比戴隱更符合書生的形象。胡峰蒼白瘦弱,但內(nèi)心火熱而又激烈,這是一個疾惡如仇的青年。在胡峰的心中,事物只有對與錯之分,人也只有好與壞之分,其間是沒有過渡地帶的。胡峰只相信革命與愛情,胡峰就像莎士比亞劇中的騎士。相對于戴隱,胡峰更強于雄辯,胡峰這樣的青年對于同樣年輕的學(xué)生們有很強的號召力。

胡峰毫不隱諱地向梁君表明了他對她的愛。他對梁君說,密斯梁,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愛你,你是我心中的女神。梁君說,胡峰你不要開玩笑。胡峰說,我沒有開玩笑,我說的是心里話,你要看看我的心嗎?如果你要看,我就把心扒開給你看,梁君你要看嗎?那是咚咚跳著的一顆心。胡峰像莎士比亞劇的騎士一樣面色慘白,眼睛如一汪湖水一樣清澈。梁君止不住心跳加劇,這樣的話是很有殺傷力的,但她還是板著面孔說,胡峰你不要胡說,你也知道我有愛人。胡峰說,你是說戴易嗎?可是他已經(jīng)消失了。梁君說,你又胡說。胡峰說,難道你有他的消息?“戴易在上?!蹦蔷湓拵缀趺摽诙?,但梁君終于還是沒有說出來,她搖搖頭說,我沒有他的消息。胡峰說,他已經(jīng)拋棄了你,他是個逃兵,革命和愛情的逃兵,他是renegade,為這么個renegade你不值得。

胡峰現(xiàn)在也一樣失落,那次行動的流產(chǎn)讓他的情緒低落到極點,那是他精心策劃的一次行動,他一直期盼著那一天,盼著舉旗揮舞、振臂高呼的那一刻。然而他沒有盼到那一天,行動被取消了,不光如此,組織上還對他進行了嚴(yán)厲的批評,指出他的過激和招搖。一段時間內(nèi),組織上沒有給他安排任何工作,讓他深刻反省。胡峰承認(rèn)是自己考慮不周,因他發(fā)展了戴易,正是因為戴易,導(dǎo)致了行動的流產(chǎn)。在深刻反省中,胡峰覺得,他會將功折罪的,對他而言,懲治那個renegade就是他將功折罪的證明。

你真的沒有戴易的消息嗎?胡峰問梁君。

我沒有他的消息。梁君說。

梁君不懂得革命,但革命的字眼同樣對她充滿誘惑,其實在她的理解中,革命是個更大的概念。梁君不理解胡峰的革命,她理解自己的革命,比如她與戴易的實行同居,比如她選擇國文系讀書,她覺得這也是革命,至少是她的革命。梁君不同意胡峰給戴易下的renegade那個結(jié)論,不就是一次游行嗎?有機會再游一次就是了。為這次游行,戴易付出的夠多了,他忍住了那么多的酷刑。那天從警察局回來,她撫摸著戴易的傷口淚如雨下。她決定只要自己在戴易身邊,就再也不能讓他受到這樣的傷害,戴易是她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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