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飯鄭凡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有錢人的生活,晚上的酒桌上,每人一盅干撈翅,四百八十塊,還是打過折的。他得苦口婆心地輔導十六個晚上才能換到這一小盅粉絲一樣的魚翅。韋麗問鄭凡什么時候睡覺,鄭凡打了一個哈欠:“站了一天收銀臺,夠累的,你先睡吧。宏達種子公司的平面廣告文案明天一早就要交過去,我得連夜趕出來!”
韋麗看著喝得有些搖晃的鄭凡,有些生氣:“你喝多了,開夜車能行嗎?我也不睡,陪你一起熬夜,熬死了拉倒!”
鄭凡用冷毛巾擦了擦發(fā)燙的額頭,人也清醒了許多,他輕輕地將韋麗攬在懷里,若有所思地說:“韋麗,我跟別人不一樣,舒懷爸爸能給他付首付,誰給我付首付?黃杉家里有錢,他不想要,我想要又到哪兒去要?我爸是鄉(xiāng)下農民,地里刨不出錢來,我只有靠自己才能住上房子。你越不要房子,我就必須要給你房子,不然我就是一個騙子;老家鄉(xiāng)下再窮,孬好有房子住,不能進了城后,連五尺身子都沒地方放,那樣我不好交差,我爸會傷心的。趁著年輕,現(xiàn)在還能干得動,咬咬牙,會挺過去的!”
韋麗撫摸著鄭凡冒著虛汗的額頭,望著這個網上賭來的男人,喃喃地說著:“沒有我,你不會過得這么累,不會這么累?!闭f著說著眼淚流了出來,鄭凡輕輕地拭去韋麗的眼淚:“我們這些農村考出來的,不脫掉三層皮,這個城市就不會讓你每天夜里睡得安穩(wěn)!”
后半夜韋麗醒來的時候,她看見鄭凡趴在桌上睡著了,她輕手輕腳地下床,輕輕抹去鄭凡嘴角流出的一綹口水,鄭凡醒了,他對著韋麗笑了笑:“做完了,想緩緩勁再上床,人一松懈,不小心就睡著了?!表f麗將鄭凡拉起來,扶到床邊:“睡吧!”
鄭凡往床上一倒,衣服沒脫,頭一挨著枕頭,觸電一樣,昏睡了過去。韋麗給鄭凡蓋上被子,她用手指梳理著鄭凡亂如稻草的頭發(fā),聽著鄭凡鼻子里發(fā)出的貪婪的鼾聲,她再也睡不著了,她望著鄭凡像望著一條忠于職守的狗。
9
寒潮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涌進K城,鄭凡一早推開門,發(fā)覺大雜院里的老柿子樹突然間就光禿禿地裸露出干枯的枝杈,樹上殘存的一兩片葉子搖曳在清晨的風中并被稀薄的陽光穿透,似乎是在提示這棵樹是活著的。
有那么一個瞬間,鄭凡忽然覺得自己就是樹上那片掙扎的葉子。
父親打電話來說,胡標養(yǎng)豬場的一百二十頭豬被人毒死了,公安說胡標當鎮(zhèn)執(zhí)法隊長時得罪人太多,調查難度太大,幾個月過去了,案子一點頭緒都沒有。胡標找到鄉(xiāng)下木匠鄭樹時拎了四條紅塔山香煙和兩瓶瀏陽特曲,價格遠遠超過了當年罰去的三百塊。他哭喪著臉,一是求鄭樹寬恕他當年的粗暴執(zhí)法,二是求鄭樹帶他到K城來找鄭凡,請鄭凡跟老家的縣委書記說說,催促縣公安局盡快破案,最好把公安局長給撤了。鄉(xiāng)下木匠鄭樹在電話里說:“胡標雖說當年得罪過我,可人家都上門低頭認罪了,不能得理不饒人,是吧?能幫就幫一下,我打算帶他一起去找你,順便到K城玩幾天,房子是政府分的,還是買的?”
鄭凡心里叫苦不迭,他驚慌失措地對著電話叫了起來:“我在外地出差,一兩個月都回不去,你們千萬不要來!”鄭樹并沒有從電話里聽出兒子的推托和無奈,卻很生氣地吼著:“你在外地出差,跟縣委書記打個電話,有那么難嗎?”
鄭凡在電話里拖著哭腔,聲音委屈地說著:“爸,你不要逼我好不好?表弟被打斷腿賠錢的事,是信訪辦師兄同學給縣里打的電話,我哪有這個本事?我沒有房子,我租住的一間房子,連鄉(xiāng)下的豬圈都不如?!?/p>
電話那頭的鄭樹沉默著,后來電話就斷了。一個鄉(xiāng)下木匠連棺材都能割好,親生兒子急得要上吊的聲音,不會聽不明白。
韋麗在西北風呼嘯的晚上對鄭凡說:“反正丑媳婦遲早要見公婆,讓你爸媽和我爸媽都來K城見個面,沒偷沒搶,光明正大,有什么了不起的!”
鄭凡在換電燈泡,燈泡擰下后,屋里一片黑暗,韋麗劃著火柴,鄭凡將一盞節(jié)能燈擰上,屋內頓時泛出白布一樣的光:“我爸媽要是看我住在這地方,肯定會傷心的,真的,不如鄉(xiāng)下的豬圈?!?/p>
韋麗看著白色燈光發(fā)愣:“節(jié)能燈光沒有電燈泡好,蒼白的,沒有一點溫暖的氣息?!?/p>
鄭凡說:“省電,顧不了太多?!S也納森林’的會刊過幾天就要付印,到哪兒能找出它與巴洛克和哥特式風格的蛛絲馬跡來?你先睡吧,我得熬過這個無中生有牽強附會的晚上?!?/p>
韋麗從身后摟住鄭凡的脖子:“我不希望你過得太累?!?/p>
鄭凡扭過脖子,蜻蜓點水地在韋麗臉上親了一口:“年輕時累,是為了年老時不累。沒關系!”他指著墻上那幅彩色打印紙上的標語,“這可是經過你批準貼上去的?!?/p>
標語上寫著:面包會有的,房子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韋麗賣水果的母親是拎著一袋子有傷疤的水果來到K城的,既沒事先約定,也沒打電話,突然襲擊。韋麗在收銀臺前見到母親時,并不感到驚訝,她笑嘻嘻地說:“媽,你先到超市里轉轉,挑些貴一點的東西,等我下班一起過去!給你女婿就帶這么幾斤爛水果,太不拿我當回事了?!?/p>
這天韋麗是上午班,下午三點下班,韋麗看了一眼母親買的一包餅干和一袋花生糖說:“把我們當小孩糊弄,是吧?”母親風吹日曬的臉像一個顏色極不正宗的蘋果,母親說:“不是懵懂小孩子,就不會這么糊里糊涂拿證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