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知識分子(14)

中國中篇小說年度佳作2011 作者:賀紹俊


鄭凡在正屋里備課,晚上他要去給龍小定輔導(dǎo)功課,語文、外語、政治、歷史四門課的量很大,丈母娘突然出現(xiàn)不是給他一個意外驚喜,而是一個意外的打擊,猝不及防的鄭凡不安地搓著雙手,他都不知道讓丈母娘坐在哪兒。韋麗母親看著這間床邊擺著煤爐和墻上貼著標(biāo)語口號的房子,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把煤爐放在屋里,中毒了怎么辦?去年臘月二十三,縣城西門張老四一家三口,沒一個活過來。”鄭凡像犯了罪一樣解釋著:“媽,我們屋里窗子都留著一道縫呢,沒關(guān)嚴(yán),門下面也有縫。不會中毒的。”

鄭凡倒了一杯水遞給丈母娘,丈母娘接過溫水,放到開裂的小桌上,沒喝。她以賣水果討價還價的方式對鄭凡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女兒有工作,穿衣吃飯自己掙,但城市里房子得你買,你是男人,不能讓我家女兒住這么個垃圾站一樣的屋里,我家女兒學(xué)歷沒你高,可好歹也是中專畢業(yè),人長的模樣在這呢,嫁個有房有車的,不費吹灰之力。”鄭凡聲音軟弱地說著:“是,是,韋麗嫁給我吃虧了,受罪了!”他安慰丈母娘的最好方式就是承認(rèn)自己不配。丈母娘說:“知道就好。我這次來,代價也不小,每天少掙二三十,來回還得花八十多塊錢車費。我想問問小鄭,你打算讓我家女兒在這垃圾站里住幾年呢,還是住幾十年?”鄭凡只說了兩個字:“三年!”

韋麗對兩個人復(fù)雜的表情和內(nèi)心感受無動于衷,或者說不愿意面對這種賣水果的對話方式,她以毫無設(shè)計的插入使母親與鄭凡說話的嚴(yán)肅性土崩瓦解:“我喜歡租房子住,想住哪兒,就住哪兒。年底我打算跟鄭凡去阿富汗轉(zhuǎn)轉(zhuǎn)?!蹦赣H愣愣地看著女兒,像看著一個陌生人。

晚上,鄭凡花了八十多塊錢,在城中村小飯店里很奢侈地擺了一桌,還請來了舒懷和悅悅一起陪韋麗母親吃飯。飯桌上聽說舒懷和悅悅都買上房子了,韋麗母親旁敲側(cè)擊地暗示鄭凡:“這才像個過日子的樣子!”舒懷和悅悅離開后,韋麗對母親說:“他們連證都沒拿,就住在一起,這根本就不像過日子的樣子!”

吃完飯鄭凡將韋麗母親安排到了二十八塊錢一晚的城中村小旅店,房間里有兩個不保溫的熱水瓶和一臺能收到五六個頻道的電視機,吃飽喝足的丈母娘觸景生情,在房間里拉著鄭凡的手突然哭了起來:“小鄭呀,不是我刻薄,實在沒辦法呀,小麗他爸是個窩囊廢,你知道我這輩子受了多少苦呀,女人活一輩子,圖個什么,少受點罪就行了,你能理解嗎?”鄭凡說:“我理解,您先歇著,我得去上輔導(dǎo)課了!”

鄭凡蹬著二手自行車的聲音消失在巷子里,韋麗母親問道:“小舒他爸開鞭炮廠給兒子買房子,小鄭他爸開沒開廠子?”

 

這是一個有風(fēng)的中午,趙恒拍著鄭凡的肩,相當(dāng)激動,他有點不厚道地恭維著鄭凡:“說老實話,我公司里幾個小弟兄,給你拎草鞋都不配,拿不下來,所以得請你這個大手筆出山。”

鄭凡是來簽傳記合同的,兩萬塊錢意味著年底的時候他離自己的房子又近了一步,這種誘惑使他無法拒絕一個改邪歸正的企業(yè)家走進他的稿紙。對受過良好教育的鄭凡來說,他可以旁征博引古今中外無數(shù)個相同的個案來證明這次寫作并非“見利忘義”,心理上的問題解決后,簽合同的心情就異常迫切:“趙總,簽了合同再吃飯!”

趙恒說:“這是一個三方合同,企業(yè)家錢不到位,我就不能跟你簽。人已經(jīng)在路上了,算上堵車的話,一個半小時足夠了。我們到‘凱旋’去等!”

凱旋酒樓的包廂里有一種經(jīng)年不息的酒味,在摻雜了香水的味道后,里面壓抑著渾濁而難堪的氣息。趙恒說這個酒樓最大的問題就是窗子都是密封的,鄭凡說密封的空間里適合密謀。只是這場密謀還沒開始的時候,出岔子了。

鄭凡和趙恒邊喝茶,邊等傳主,鄭凡問:“老是糾纏人家曾經(jīng)是強奸犯,馬上都見面了,什么名字我還不知道?!?/p>

趙恒說:“南海浪濤老板,龍飛?!?/p>

鄭凡腦子里突然血往上涌,眼前的燈光有些暈眩,鄭凡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說:“趙總,您還是另請高明吧!”

趙恒驚訝得張著嘴,一時難以合上:“你開什么玩笑,人都進洞房了,還想悔婚,三皇五帝到于今,沒人這么干過!”

鄭凡只得亮出底牌:“這個人我認(rèn)識,我給他兒子帶家教。我可以接受他強奸犯棄惡從善,但我不能容忍他的南海浪濤還有俄羅斯小姐,還說要請我去瀟灑瀟灑。寡廉鮮恥,斯文掃地。早知道是龍飛,給我兩千萬,我也不干?!?/p>

趙恒很奇怪地看著鄭凡:“你不會是從外星球來的吧?讓你寫他改邪歸正、重新做人、服務(wù)社會、貢獻稅收的傳奇人生,不是讓你寫南海浪濤里藏了多少俄羅斯小姐的。你不正在幫他兒子輔導(dǎo)功課嗎,這又怎么解釋?”

鄭凡說:“我要把他兒子輔導(dǎo)成與他老子完全不一樣的人。”

這時趙恒的手機響了,龍飛說他已經(jīng)到樓下了,趙恒說:“鄭兄,你不能涮我!”

龍飛跟鄭凡在包廂門口見面的一剎那,他們并沒有太多的吃驚,龍飛握著鄭凡的手:“能把我兒子輔導(dǎo)得進步飛快,傳記一定會寫得輝煌燦爛?!?/p>

鄭凡握著龍飛強硬的手,說著:“龍總過獎了,我只是候選人之一,趙總約我來談了一會兒,他覺得我不合適,我當(dāng)老師還行,寫傳記才華不夠。我想把小定輔導(dǎo)上高中?!?/p>

龍飛有些困惑地看著兩人,走投無路的趙恒急中生智:“龍總,我跟鄭兄交換了一下意見,他覺得您是一位值得大書特書的企業(yè)家,寫不好既對不起傳主,也對不起歷史,他手里的活太多,一時應(yīng)付不過來,所以我打算請一個作家來給您作傳?!?/p>

龍飛頭腦有些簡單,竟然很爽快地說:“也行,你集中精力把我兒子輔導(dǎo)上高中,我老婆講的獎金是算數(shù)的?!?/p>

酒桌上的氣氛很好,一瓶白酒,一瓶干紅,三個人喝了個底朝天,這個瞞天過海的悔約被酒精掩蓋得天衣無縫。趙恒說龍飛未來五年內(nèi)定會成為K城服務(wù)業(yè)龍頭老大,龍飛毫不謙虛地說:“你去調(diào)查一下,看看除了我之外,難道現(xiàn)在的K城還會有第二個老大?!”酒喝多了的鄭凡端起酒杯對龍飛說,“龍總,錢再多,為富不仁不能算老大,見利忘義也不能算老大,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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