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發(fā)奮,倒是姻緣天定不負苦心,居然就拿到了狀元及第。
小時候,總喜歡看狀元及第游街夸喜的場面,著紅披錦戴紗帽,一生的精氣神都攢到這一刻似的,而那滿街仰慕夸贊的人們,也同樣是春風滿面喜氣洋洋,而這世界,也該是這樣的清平喜樂和祥和。
他來尋李千金,要與她重做夫妻。
他是洛陽府尹,裴尚書已致仕閑居,該是再也沒遮擋的一家團聚了,
可是李千金,卻沒有要回轉(zhuǎn)的意,聲聲句句全是怨恨,跟他私奔棄高堂來無名去無份時她沒有恨,被藏在后園不但沒身份連自由也沒有還是照樣生兒育女沒有恨,那時候她想得明白,愛情里有犧牲,只要兩人有心里情比石堅的愛,就怎樣的難也不是難,被天蓋被地埋也是不能再分開了。
可現(xiàn)在,這個人有了官職能力,要給她一個明媚的未來,她卻是幽怨的恨,恨那一紙休書就不認了情分,在他眼見得她受苦受難受侮辱受驅(qū)逐時,愛情只成了一個虛幻的語言,輕飄飄的沒有一點兒分量,在李千金看來,裴少俊對她的愛,是可以退縮的。
對裴少俊而言,父命難違好比天,在她而言,夫卻是天字出了頭,她不能不恨,不能不怨。
李碧華在《胭脂扣》里寫道,女人就像一顆眼珠,從來不痛,卻禁不起一陣風,一點灰塵叫它流淚,遇上酷熱嚴寒竟不畏懼。
這時的尚書和夫人也帶著重陽和端端前來,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身份,并和她的父親曾同朝為官,還議過婚,只因政見不同才未成。
要說這月老也真是折磨人,總是差著一步水到渠成,偏要來個飛流直下,這紅繩系住的也真是跑不掉,只是一路的風塵和荊棘,都讓一個柔弱的女子擔了去。
賠罪也好,說情也罷,舊日恩情加一雙兒女立在這,李千金仍不應允,最后還是在孩子的哀求下才不再賭氣。
團圓的結(jié)局,一并從舞臺上延伸到了現(xiàn)實里。
這廂的裴少俊卸了妝就是溫和似水的俞振飛,那答兒李千金從后臺走出來時,是明艷照人,摩登時尚的言慧珠。
她是妾弄青梅憑短墻,他是君騎白馬傍垂楊。
這愛是臺上的眼波流轉(zhuǎn)還是日常的搭檔配戲,毫無機心,甚至有些風風火火的言慧珠大概也分不明白,她是梅蘭芳的弟子,言菊朋的女兒,戲里戲外從小就被這些文辭雅調(diào)熏陶得透徹,演戲那是天分,后來學昆曲的水磨腔,硬是沒有把她磨成柔婉的大家閨秀,她張揚,她滿不在乎,她與時代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她穿著緊身旗袍,踩著高跟鞋,端著陳年的紅酒,靠在窗邊。
上海始終有自己獨特的味道,迷離和曖昧,陳舊和新奇,夕陽打在墻上像煙火,讓人的心總有種不安,人在孤島,不知魏晉,那就過一時是一時,過一日有一日的福氣。
言慧珠始終有一種清冷的氣息,她的清冷是壓在內(nèi)心里的,她曾和小生白云相愛,就像李千金偶遇裴少俊,認定這才貌雙全的人就是上天的恩賜,到底還是一場辜負。
她用伶人的淚水在臺上醉,卻不會用伶人的心笑看風云,她最終愛上了比她大近二十歲的俞振飛,他的才是俊雅,貌是溫情,經(jīng)過了時光的雕刻,越發(fā)有了醇厚的底蘊,似一株蒼茫卻根系發(fā)達的樹,只想陪著他看云卷云舒,她的熱烈是不會隨著年齡而改變,她的一生都有女孩的嬌,還有女孩微抬下巴時的傲。
也正因為性子里的這份辣,言慧珠在戲曲里文武兼擅,她演的《貴妃醉酒》突破了“貴而不醉”或“醉而不貴”的遺存,創(chuàng)造了“貴而欲醉、醉而猶貴”的意境,能讓人跟著皆醉,而那份貴氣,都屬于大唐月下的她,連百花亭里的酒香都能聞得見,楊玉環(huán)的雍榮華媚,嬌蠻幽怨,都在那身段念白和唱腔中展現(xiàn)得讓人心碎。
言慧珠唱梅派,聲音和梅蘭芳幾可亂真,但她沒學到梅先生的淡,也許到底是女子天性的纖柔,她更適合唐明皇的盛世清平,再有一個欣賞庇佑她的人,當藝術(shù)遇上浩劫,當她這朵一門心思只想怒放的花遇上寒霜,那筋骨也只得被心力繃斷。
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四十七歲的她用《天女散花》里用過的白綾送自己去了另一個世界,她閉上那雙總是含著笑含著俏的眼,放過了這個俗世,也放過了疲憊的自己。
轉(zhuǎn)回頭,情愿她只是《游園驚夢》里的伶俐春香,有少女的機靈,有細小的滿足,還有幾分俠義,唱一句,放下經(jīng)史拋筆硯,背著先生書房離,串庭過巷路逶迤,輕移蓮步小庭西。
我倚秋而坐,面對的卻是春天的美意,背景是水墨疏筆,氤氳出淡淡水氣,人物近似白描,卻秀氣靈襟,歲序無影,風過落痕。
總是在這天然風物中,會渾然忘了身份,那端莊也不是一生不變的,看到這新柳萌芽,微風若熏,蝴蝶追逐,沉穩(wěn)的心也會瞬間活絡(luò)起來,隨著飽漲的春天一起充滿生命力,穿越九曲回橋,裙裾飛揚,拿著寂寞團扇就與蝴蝶戲,深閨里的活色生香就這樣在無人處展露,那人也不再是世間的人,那景也不再是隨風而至的偶然,人與景相溶,人與景皆好。
看見大家閨秀,也許會生出愛慕里的敬,看見這天真爛漫的春色中人,只有歡喜,喜到可以走到這畫里面和她相遇。
費以耕是費丹旭的長子,畫成家學,但是比起父親來,他的畫少了一點深刻,卻多了幾分清麗,簡遠而疏淡。
清代的仕女畫比前人更具文人氣,它重語言重內(nèi)涵,還有畫家自己內(nèi)心的解讀,也許這和明清小說盛起有關(guān),他們除了讓畫里的人物有骨有肉,還要有故事。
如果說費丹旭的畫能讓人陷入故事里,看到那個琉璃的女子清寒的訴說,那么費以耕的畫,則讓人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恍惚忘了今夕何夕,只是跌入另一個空間,感覺真實得驚心。
忽然就很想有這樣一個后花園,深深的閣樓藏在其間,晨起收露可見青萍點點,亭間撫琴可遇揚花漫漫,長日里窗邊芙蓉箋遠眉硯,一書古卷吹盡蕭索,也可,為公子裳,也可,纖手剝蓮。
這一去,綺陌香飄柳如線。
這一去,欲下丹青筆,先拈寶鏡端。
這一去,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
這一去,今生已過也,重結(jié)后身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