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再春走過來,看著她說:“你,沒事吧?”他突然顯示出的慈祥,源于一個錯誤的判斷——他以為羅緯芝病了,片刻間回到了臨床醫(yī)生的角色。袁再春對上級和同行可以嚴厲,但對病人,充滿愛意。對某些醫(yī)生來說,照看病人意味著煩惱操心,還有骯臟和危險,但對袁再春則是歡喜。他喜歡救人于苦海的感受。
羅緯芝有氣無力地說:“沒事。主要是嚇的?!?/p>
袁再春說:“嚇什么嚇?你并沒有見到真正的花冠病毒感染者!”
羅緯芝倔犟地說:“我并不怕病人,怕的是這種虛偽。”
袁再春瞇縫著眼睛說:“小姑娘,真相是殘酷的。你既然加入知曉真相的隊伍中,必將付出代價。”
羅緯芝依然沉浸在驚懼中,說:“如果數(shù)字的差異越來越大,怎么辦呢?”
袁再春面無表情地說:“數(shù)字的存在,應該代表希望。如果這個數(shù)字最后大到包括了我們所有的人,那么這個數(shù)字,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p>
羅緯芝哆哆嗦嗦地說:“有那么悲觀嗎?”
這姑娘顯然被嚇壞了,袁再春作為總指揮,應該給手下的工作人員打打氣。
袁再春退后一步,雙手抱肩道:“可能比你想的還要悲觀。對于把特采團派來的原因,我能想出來的最合理的解釋,就是我們有可能全軍覆沒。到那時候,為了給后代留下關于這場災難的詳盡資料,除了錄像錄音圖片視頻等等,還需要文字。北京房山的云居寺,為什么有那么多的佛經(jīng)呢?就是怕戰(zhàn)亂把經(jīng)卷都燒毀,所以刻在了石頭上。古老的文字,比所有現(xiàn)代化的媒體,都更有希望流傳下去。如果能借助你們的筆,把這場災難如實地記載下來,那就是我們最后的貢獻?!?/p>
天天和近在咫尺的死亡廝磨,袁再春沒有時間延宕,鐵口直斷針針見血。
羅緯芝問:“您害怕嗎?”
袁再春凜然說:“不害怕。”
羅緯芝看著近在咫尺的抗疫總指揮,突然間自己反倒不害怕了。她看穿了他,找到了同盟軍。
害怕這個東西很奇怪,如果你不說出來,它就在暗地發(fā)酵,像赤潮一樣瘋狂蔓延。一旦你開口了,說出來了,它就成了過去時,你的注意力就轉向了增長力量。如果你的同伴也害怕,你就覺得自己并不孤立。惺惺相惜的感覺,讓人堅強。
羅緯芝俏皮地一笑,說:“謝謝您的解釋,不過,您看起來并不像您所說的那樣強大。您也很害怕。”
袁再春訝然,這個一分鐘前還噤若寒蟬的姑娘,何以搖身一變,品評起他內心最隱秘的憂愁?
羅緯芝說:“您的姿勢出賣了您?!?/p>
袁再春下意識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白衣粲然,腰桿筆挺,說:“我一直以一個醫(yī)生的標準姿態(tài)在工作。這有什么異常嗎?”
羅緯芝說:“您現(xiàn)在的姿勢——雙手抱肩,身體處于收縮狀態(tài),似乎竭力想把軀體縮小,這在心理學里,被稱為‘木乃伊式’體態(tài)。它的潛在含義是——你想回歸母體?!?/p>
袁再春哈哈大笑,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這樣放肆地發(fā)出笑聲了。他說:“有趣,有意思!這太可笑了!告訴你,我母親已經(jīng)仙逝了整整50年。你說我還想回到母腹。對一個60歲的老人說這種話,你這個小丫頭不但是放肆,簡直就是胡說八道!”
羅緯芝從這略帶夸張的反應中,看出了袁再春試圖以藐視來掩飾不安。她鎮(zhèn)定地說:“反正你對我們也沒有好印象,我也不在乎你的評價。這個姿勢表明您的安全感受到極大威脅,你封鎖自己,企圖逃避。因為無可逃遁,所以你故作堅強!你本人并不像電視里出現(xiàn)的那樣,看上去那么運籌帷幄和……勝券在握?!?/p>
袁再春本來很看不上特采團,不想這個片刻前還嚇得哆哆嗦嗦的女成員,居然看透了他的內心,他突然升起和什么人談談心的愿望,聽聽外面的情形,松弛高度緊張的神經(jīng)。他說:“年輕人,我在電視上真的顯得很……勝券在握嗎?”
羅緯芝說:“起碼在我看起來是這樣的。我比一般人眼尖點,要是我都看不出來你的收縮態(tài)勢,估計一般人也沒戲。”
袁再春點點頭,似乎很滿意這回答。他遲疑了一下,說:“你的這個什么木乃伊理論,知道的人多嗎?”
羅緯芝確知自己已經(jīng)打中了要害,抿嘴一笑道:“知道的人不算少,但能看到您這樣雙手抱肩眉頭緊鎖的人,很少?!?/p>
袁再春說:“你的意思是,我在公開場合,不要雙手抱肩?”
羅緯芝說:“偶爾一下沒關系,常常出現(xiàn)這姿勢,就是一個負面信息。”
袁再春嘀咕了一聲,說:“如果我忘了怎么辦?”
羅緯芝覺得這老頭挺可愛的,就說:“您不是永遠穿著白大衣嗎?就把手揣到兜里,那樣你就很難雙手抱肩了?!?/p>
袁再春點頭道:“這法子好?!?/p>
兩人走出會議室,袁再春說:“有時間咱們可以好好聊聊?!?/p>
這正合羅緯芝的心意。她趕快落實:“您何時有時間?”
走上一條松林小道。幾百年的古松蒼老地屹立著,松枝從頂端向下紛披而垂,整株樹在春風中搖曳不停。新生的枝芽和經(jīng)冬的枝葉,綠的分明不同。新的芽葉內藏著嬌黃,老的葉子則是飽經(jīng)滄桑的苦綠。但它們齊心合力地營造著春天的氣息,吐放著令人心曠神怡的松之氣息。
袁再春深吸一口氣道:“我算不上忙。真正忙的是一線的醫(yī)生護士,還有殯葬工人們。對于這樣一種來勢洶洶的新型病毒,我們是被動挨打。在敵情不清的時候,一切都是盲人摸象。”
羅緯芝說:“我已經(jīng)看了有關資料,覺得于增風先生對花冠病毒的描述很珍貴,既理性又感性。我希望能見見他?!绷_緯芝準備開始自己的第一份采訪,她明白要想見到于增風這樣的大忙人,沒有總指揮的特批,門兒也沒有。
不料,袁再春陡然間變了臉,毫無商榷地回復:“你不能見他?!?/p>
羅緯芝好生納悶:“為什么?”
袁再春似乎覺察到自己的強硬和失態(tài),解釋道:“他本人在A區(qū),你在C區(qū)。如何能見?”
羅緯芝噤了聲。這的確是目前不可逾越的障礙。于增風作為直接解剖花冠病毒死亡病例的醫(yī)生,肯定背負著高度危險,哪里能夠說見就見呢!
看到羅緯芝灰心喪氣的樣子,袁再春動了惻隱之心,他叫來自己的秘書朱倫,讓他給羅緯芝找出一份資料。這是于增風關于花冠病毒的思考。因為沒有正式發(fā)表,尚處在內部傳閱階段。
晚上,羅緯芝在自己居住的207房間,打開了資料。封閉的白色紙袋里,原以為是很嚴謹?shù)馁Y料,不料卻很雜亂,一堆草稿,七零八落。羅緯芝剛看了幾頁,就忙不迭地收了起來。一種冰冷的氣息從紙袋中彌漫而出,森嚴可怖。這種醫(yī)療文件,還是大白天艷陽高照時分看吧。不然的話,就算是有李元送給她的白色粉末相助,只怕也睡不著。這些日子,借助李元的1號,她真是夜夜安眠。
第二天上午,果真是陽春三月難得的好天氣,太陽明亮得像銅鑼,暖風撩得人鼻孔癢癢。羅緯芝開始閱看于增風的醫(yī)學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