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盒子里，需要塞進三雙鞋

一具死于花冠病毒的尸體，會感染100個人

看完于增風的絕筆，羅緯芝萬千心事，很想找人聊聊。找誰呢？雖然知道袁再春的住處，但她不敢打擾。唯一能夠單獨碰到袁再春的時刻，只有晨起散步時分。特地定了鬧鈴，羅緯芝第二天早早爬起，埋伏在曾經遇到袁再春的小徑旁，以期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偶然相逢。她的襪子被晨露打濕，冷冷地粘在腳背上。蜘蛛們不辭勞苦地上夜班，織就了產品，在小徑上方橫著拉起蛛絲，好像它們是草木的警察。羅緯芝走過去，發(fā)頂沾染了黏膩而紛擾的細絲，撣也撣不掉。

多么希望能在前方拐彎處，看到披著瓦灰色舊毛衣的老人，因為羅緯芝有一肚子的話想同他說。

等啊等，終是不見。袁再春沒有出來散步。羅緯芝突然驚恐地想到：總指揮會不會病了？這里是C區(qū)，理論上每個人都有感染花冠病毒的可能?？傊笓]常常深入第一線，和院長們促膝談話，他感染的概率是所有人里最高的……

好在上午的例會上，羅緯芝看到了身穿白衣、精神矍鑠的袁再春。總指揮并沒有生病，那時是在向最高領導層電話匯報疫情。

聯(lián)席會議上的實際數字，令人膽寒。死于花冠病毒的感染者，較之昨天又上升了50%。人們現(xiàn)在對于死亡數字已呈麻木狀態(tài)，報給公眾的數字也成了心理游戲。最要命的是這些死去的人安置在哪里？殯葬館和所有醫(yī)院的太平間，都已人滿為患。冷凍尸體的鐵抽屜，平常都是單人間，現(xiàn)在成了集體宿舍。尸身疊加入內，好似一個鞋盒子里擠進三雙鞋，交叉擺放。逢到個子高大者，就有可能尸頭和尸腳露在鐵屜之外，關不上合不攏。為了防止尸體過多導致尸庫溫度上升解凍，太平間將制冷設備開到最大限度，里面冷得恍若兩極。如有長發(fā)女尸，發(fā)絲垂地，每根頭發(fā)上都掛滿了冰霜，又粗又長，直挺挺戳向地面，恰似詭異樹掛?；鸹癄t不堪重負，又損毀一臺，正在搶修。到底能不能修好，尚是未知數。國外進口火化設備依然遙遙無期，也不排除他們存心怠工，看這邊的笑話。無法進出太平間鐵屜的尸體，醫(yī)院只得先找個僻靜所在，摞滿了城墻磚一般的大冰塊，就地凍藏。天氣漸暖，尸體原本被花冠病毒感染，已呈腐敗潰爛之態(tài)，現(xiàn)在到處溢膿，破碎分解。再說人死了，病毒并沒有停止繁衍，它們在尸身中四處游走，越發(fā)洶涌澎湃地產生毒素。融化的冰水和死尸的分解物，飽含膿汁遍地橫流。存尸房間門口都像抗洪似的堆滿了沙袋，以防尸液涌流。這是最后的防線，尸液一旦滲出屋外，后果不堪設想。

整個會議室仿佛被從屋頂往下倒灌了鉛，人人抬不起頭。

“還是討論活人的問題吧。抓緊醫(yī)療，治好病人，才能減少死人。”一位院長實在忍受不了這個氣氛，老話重提，企圖掉轉方向。

“活人的事兒，我們每天都在討論?；钊撕退廊耍噍o相成。如果死人得不到妥善處理，尸橫遍野，花冠病毒到處泛濫，無論怎樣殫精竭慮地救治，都是沙上建塔。就算我們最樂觀的估計，一具尸體感染100個人，100具尸體也可以感染10萬個人！大家不要覺得我數學不精，算錯了。這不是簡單的加法，而是會以幾何倍數動態(tài)增長。如果我們無法妥善地處理死者，我們就沒有辦法善待生者。說老實話，我們對于已經發(fā)病的花冠病毒感染者，基本上是盡人事聽天命。僥幸渡過危險期的人，主要是靠自己的綜合實力，最主要是抵抗力。要知道，亡靈盼土，祈求速葬。這既是對死者負責，更是對生者負責?！痹俅赫f。

屋子里的氣氛更壓抑了。過了不知多久，有人說：“‘文革’時期遺留的人防工事，是否可以利用？”

有人反駁：“那種地方，設備闕如，如何制冷？年久失修，萬一從哪個縫隙泄漏了，怎么辦？”

袁再春啟發(fā)道：“大家集思廣益。中央說了，為了遏制瘟疫流行，燕市有什么需求，盡管提出來，全國來相助?！?/p>

有人小聲嘟囔：“就算外省愿意幫助燕市火化瘟疫尸體，也不能拉著死人全國跑啊?！?/p>

有人說：“我有一個法子，不知當講不當講？”

袁再春說：“講?！?/p>

那人說：“在荒郊僻野處，用挖掘機挖出巨大坑穴，然后將瘟疫尸體全部投入，澆上汽油，徹底焚燒后掩埋。這樣，就是有再多的尸體，咱們也能應對了。缺點呢，就是各家親人領不到骨灰?！?/p>

剛聽到這個方案，眾人都覺得過于殘忍，不合人倫。后來定神想了想，死人已了無知覺，在焚尸爐里煉燒還是在曠野中化灰，并無本質上的區(qū)別。萬般無奈之中，這也是個兜底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