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發(fā)廊情話(3)

21世紀中國最佳短篇小說2000-2011 作者:賀紹俊


敘述顯然到了關(guān)鍵部位,店里的空氣竟有些緊張。正是下午兩三點不大上客的空當里,兩個小姐一左一右坐在她身邊,老板在柜臺里打瞌睡,對她的故事不感興趣的樣子,但是也沒有出來干涉她們這樣大談山海經(jīng)。他真的改了脾性,理發(fā)師傅都是饒舌的,愛聽和傳一些家長里短的故事,而這一個,已經(jīng)變得漠然了。小姐們等著情節(jié)繼續(xù)發(fā)展,不料她卻話鋒一轉(zhuǎn):

我剛才有沒有提到一個“老法師”?那是安西路做服裝的朋友中的一個。叫他老法師,一是因為年紀,那時候他已經(jīng)四十歲,二是因為他有社會經(jīng)驗。他的社會經(jīng)驗用在生意上面并不多,主要是用在嘴上。他只要坐下來一開講,老板就都忘了做生意,聚到他身旁邊來聽課。據(jù)說他在局里面,承辦員聽他講得忘了問案情。她頓了一下,因為說漏嘴臉紅了,旋即坦然一笑:不講也明白,安西路上的老板,大約有一半進過“廟”。帶出切口沒有使她再停歇下來,臉上的紅卻擴大并且加深,就有了類似豁出去的表情。從“廟”里出來,找不到工作,就做生意了。老法師吃官司,還是因為他的嘴:詐騙!他騙人家說他是華僑,在南洋開橡膠園,到上海來是想娶個上海太太。南洋那邊的華人多是福建一帶過去,長相不好,矮,瘦,黑,熱帶瘴氣重,遺傳上有許多問題。所以,他就決定到上海來解決婚姻大事。上海人種好,他說。你們知道,他說起來一套又一套的,天底下哪個角角落落他好像都去過。他說上海人種好,上海人里面,女更比男好。江南地方,水分充盈,就滋陰。他說:你們看過《紅樓夢》嗎?賈寶玉說,女人是水做的,就是這個意思。上海的女人,就是水做的女人。水土濕潤,氣韻就調(diào)和,無論骨骼還是肌膚,都分量相稱,短長相宜。比如臉相,北方人,多是蒙古種,顴骨寬平,腮大,眉毛稀疏,單眼皮,矮鼻梁,嘴型缺乏線條,表情呆滯。南方人,是越人種,就像福建的那種,眼睛圓大,而且重瞼,但陷得太深,鼻孔上翻,有猴相,欠貴氣。江南人,卻是調(diào)和了南北兩地的種相,上海呢,又調(diào)和了江南地方的種相。上海的調(diào)和,不僅是自然水土的調(diào)和,還加上一層工業(yè)的調(diào)和。有沒有看過老上海的月份牌?美人穿著的旗袍,洋裝皮大衣,繡花高跟鞋,坐著的西洋靠背椅,鏤花幾子,幾子上的留聲機,張著喇叭,枝型架的螺鈿罩子燈,就是工業(yè)的調(diào)和。老法師穿一件西裝,手里拎一只拷克箱,坐在賓館的大堂酒吧里,和一批批客人開講。到了吃飯時間,自然有人請去餐廳,水晶蝦仁,松鼠桂魚,叫花雞一道道點上來。這時候,他就改講吃經(jīng)。這些人都是雞生蛋、蛋生雞地生出來的,多數(shù)二十左右的小姑娘,有一些家世還挺好的,據(jù)說有高干的女兒,醫(yī)生的女兒,有大學(xué)生,教師,還有一個電影演員。認識過后,不出一個月,就向人家開口借錢。其實不要他開口,人家自己就會給他錢:外幣兌換起來不便當,還要去中國銀行排隊填表,拿人民幣去用吧,不必客氣!上家的錢給下家用,就像銀行一樣,周轉(zhuǎn)起來非常順利,沒有一點漏洞的。老法師長得難看,不是難看,而是怪。猛一看沒有下巴,定定睛,下巴是有的,卻連著喉結(jié)這一段,形成一個收勢。第二者,沒有肩膀,其實肩膀肯定有,而且相當寬,可是頭頸太粗,兩塊肩胛提肌特別發(fā)達,肩膀就塌下來,變成黃牛肩膀了。第三,多了一副手臂轉(zhuǎn)彎骨。原因是手心朝里,轉(zhuǎn)彎骨朝外,手心一翻,轉(zhuǎn)彎骨就到里面來了,就好像多出一副。要說,老法師是長得沒有福相,不過,一雙手腳又補回來一些。他的手腳都小,與他一米七八的身坯比起來,實在小得不相稱。所以,這也是一怪。這樣七歪八扭的一個人,就全憑著一張嘴,招蜂引蝶。她說到這個詞,大約想到與老法師的形象不符,便笑了。笑里邊帶了譏誚,又很微妙地帶一點憐惜。她臉上的紅沒有褪去,而是均勻地布開了,使她平淡的面容變得有些姣好。后來,有一日,人家介紹給他一個小姑娘,跟過來看的,有她一幫親眷朋友,其中一個看過后就有點起疑,覺得這人面熟,像是他們單位區(qū)飲食公司里的供銷員。但他自己還不敢確定,過一日,又帶了另一名同事來看。另一名同事連他的名字都喊出來了。于是,報告公安局。騙過的人再雞生蛋、蛋生雞地吐出來,竟然有十二個,整整一打。老法師一個也不賴,統(tǒng)統(tǒng)頂下來。他說,是他自己失足,就要自己承擔(dān),有本事不要穿幫,穿幫就不要賴,本事不是用在這時候的。審他案子的承辦員也很服帖他,夜里值班瞌睡上來了,就把他叫出來,聽他講,然后一人一碗大排面消夜。因為他態(tài)度好,就判了從寬,三年勞教。在白茅嶺農(nóng)場,勞教也都服帖他,他做了大組長。勞教也分三六九等,詐騙第一等,因為智商高呀!老法師又是高里面的高人。

有客人進來了,一個女客,洗和做,因晚上去喝喜酒,要求做得仔細一點。敘述被打斷了,一個小姐去洗頭,另一個拉過盛卷發(fā)筒的塑料筐,將卷發(fā)筒上掛著的橡皮筋扯開來,各放一邊,等會兒好用,一邊問:那么光頭客呢?怎么就講到“老法師”上面了呢?洗頭的小姐也側(cè)過臉對了這邊問:是呀,光頭客到哪里去了呢?她光笑不答,向老板要了個一次性塑料杯,到飲水器上接了水,慢慢地喝。人們便不敢催她,耐心地等著。店里的騷動平息下來,重新建立秩序,恢復(fù)了講述和聆聽的安靜氣氛。

老法師在白茅嶺農(nóng)場待了兩年半,另外半年減掉了。她繼續(xù)說老法師。從白茅嶺回來,他就到安西路上租個鋪面,做服裝,專做女裝。他生意經(jīng)一般,這也正是他有社會經(jīng)驗的表現(xiàn)。他常常說: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何必要強過人家的頭呢?安西路上做得巴結(jié)的人做大了,攤位轉(zhuǎn)租出去,自到虹橋路開時裝店的也有,開服裝廠的也有,去南非、阿根廷做生意的也有,老法師卻穩(wěn)坐釣魚臺,不動。他有一句話,叫做:家有千屋,日臥三尺。所以他生意就做得瀟灑,進來的服裝,有我們喜歡的,他就很慷慨地一送:拿去!他對我們小姑娘很好,出手也大方,還教我們許多事情。他說:女人只要基本端正,沒有大的缺陷就可以了,重要的是要有腦子,就是有智商。老話說,“紅顏薄命”,這句話的另一層意思是,長得好看并非有好命,是不是?還有一句俗話,叫做:“聰明面孔笨肚腸”,什么意思?為什么要把面孔和肚腸對立起來?原因就是,女人自恃有一張臉就放松了頭腦的訓(xùn)練,結(jié)果就是前一句——“紅顏薄命”。中國的四大美女,其實并不是漂亮。楊貴妃,你們知道嗎?就是唐代皇帝的妃子,皇帝為了她,差點丟了江山。后來,將士要求皇帝殺了楊貴妃,才肯為他出兵打仗,重返朝廷。楊貴妃有狐臭,所以就在脖子上戴一圈鮮花,“閉月羞花”的“羞花”二字,就是從這里來的??梢娝⒉皇且陨踩√泼骰蕷g心寵愛,憑什么?你們自己去想。再有王昭君,你們以為她有多美?皇帝會把真正的美妃送給野蠻人!重在貴而已,貴是貴在大漢王朝宮里的人,這身份就足夠有余了。可她聰明??!讓她去那種地方,住帳篷,吃羊肉,天寒地凍,話也聽不懂。她沒有一頭撞死,真去了。這一去,便青史留名。西施和貂蟬兩位,智商就更高了,她們實實在在就是兩個間諜,放進去的倒鉤。沒有超人的智商,擔(dān)當?shù)闷饐??反過來說,女人聰明,自然就會漂亮,這漂亮不是那漂亮,是一種氣質(zhì)。說到“氣質(zhì)”這個詞,她又不自覺地笑了一下,卻沒有減緩敘述的進程。比如西施,從諸暨鄉(xiāng)下選來的民女,為什么不直接送去給吳王夫差,而是要由大夫范蠡專門調(diào)教她,調(diào)教什么?走路,抬手,說話,看人。學(xué)這些,靠什么?智商。走路,可以說決定了整個人的風(fēng)度。人家說回頭率,回頭率從哪里來?馬路上人頭攢動,都是擦肩而過,五官,皮膚,身材哪里來得及端詳?引人回頭的就是走路:步態(tài)。過去貴族學(xué)校,中西女中,有一堂課,就是走路。頭上頂一本書,直走,轉(zhuǎn)彎,上樓梯,下樓梯。書不能掉下來。練的什么?挺胸,但不能挺得太過,像軍人走操;抬頭,也不能抬得太過,變成“額角頭朝天花板”了,以眼睛平視為標準。胸挺起來,腰、背、頸就直了。步子不宜太小,小了就像戲臺上跑圓場,忸怩作態(tài),亦不能太大,大了就有男氣。有沒有發(fā)現(xiàn)老電影里的旗袍,開叉開到膝蓋下面一點,這就對了,這個尺寸就是跨步子的長短,要用足,但不能硬撐?,F(xiàn)在新式旗袍,叉一徑開到腿跟,忒粗魯,可以跑步了。沒有生意的時候,老法師就教我們練走路。不瞎講,走在馬路上,我一眼就認得出,老法師教出來的人。我們中間有幾個,與老法師特別好,猜也猜得出來,關(guān)系不平常。但是大家都曉得不可能,因為她們或者有家庭,或者有男朋友,或者只想和老法師玩玩,并不想結(jié)婚。老法師到底年紀大了,那時候已經(jīng)四十多歲。他自己也不想,他說大家在一起是因為開心,不是為了煩惱。他還關(guān)照我們,不要和年輕的男孩子搞,搞出感情來麻煩得很。

店里的女客已經(jīng)卷好頭發(fā),在烘發(fā),手上翻一本時裝畫報,不曉得哪年哪月的,都卷了邊。主雇三人暫時都歇下來。太陽到了這一面,透過窗上的尼龍鏤花簾子,從背后照了她,她的臉就在暗處了。不過,這只是對此而言,在強光下的暗,依然是明亮的,而且顯得柔和。她笑一笑,將手里喝空了的塑料杯一下子捏癟,這個動作有一種結(jié)束的意思,可是底下還有:

你們沒有想到吧,我老公就是老法師。其實,我不是和老法師特別好的小姑娘,可我是要和老法師結(jié)婚的。老法師說:這就是你比她們聰明的地方。他以前也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話,但意思是指我的氣質(zhì):到底是淮海路的女孩子。她得意和羞怯地笑了笑,站起身來往外走。光頭客呢?兩個小姐著急起來,追著她身后問。死了!她回答,推出門去,手一松,彈簧門又送回來,將照在上面的微黃的陽光,打了兩個閃,映在小姐們失望的臉上。稍停一時,她們就又熱烈地討論起來,討論她的年齡,到底有多大??瓷先ブ幌穸鄽q,可是,將她經(jīng)過的事排一排,又不夠排的,怎么都要三十朝上。忽然間,老板吐出一個字來:雞!這是他迄今為止發(fā)出的唯一的聲音,僅一個字,聲氣言辭卻極粗暴,小姐們的聒噪便戛然而止,靜下來。

(《上海文學(xué)》200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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