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兩位富陽姑娘(3)

21世紀(jì)中國最佳短篇小說2000-2011 作者:賀紹俊


這個要求不是無理,而是無知。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分明是想把“私底下的東西”招搖一番嘛。我們誠心地勸他們不要這樣,這對死者是大不尊重,對活人也沒好處??筛赣H、母親,包括哥哥,沒一人聽勸的。他們似乎認定女兒不會跟人睡過覺,堅決要求我們請醫(yī)生重新檢查。我不知該說什么,我?guī)缀醺野俜种倏隙ǎ麄兊囊蠛翢o意義,重新做檢查,結(jié)果只會叫他們更加難堪,更加臭名遠走。事實上,一般人都知道,處女膜破不破對一個專職婦科醫(yī)生來說,就像黑白分明一樣分明,醫(yī)生要弄錯的可能性幾乎是沒有的。話說回來,不是說處女膜破的人就一定跟人睡過覺,當(dāng)然一般是這樣的,但也不排除個別特殊情況。在越南時,我遇到過一個情況,有個小姑娘搭我們的車,后來車被敵人炸彈擊中,小姑娘從車斗里飛出去,甩在地上,她看自己身上血流不止,以為是中了彈片,嚇得哇哇直叫。我們抱著她去找醫(yī)生搶救,醫(yī)生檢查了說,她沒事,只是那玩意兒破了。這也使我想到,部隊對他們孩子的這種認定不是完全科學(xué)的。換句話說,他們女兒有沒有跟人睡過覺,我不好那么絕對地說,但醫(yī)生絕對是不會弄錯的,因為這“像黑白分明一樣分明”。所以,重新做檢查對活人也好,死人也罷,絕無好處,其結(jié)果只會是把現(xiàn)在不公開的東西公布開了。我想,只要我把這道理對他們?nèi)鐚嵵v了,他們也許就會放棄打算,但我又怎么能這樣說?這樣一說,到時他們拿我的說法來跟我理論,我豈不自找麻煩?所以,我沒這么說,只是找了一些其他道理來說。但那些道理他們聽不進去,他們堅決要求重新檢查,其理由和條件完全是無法拒絕的。

父親說,只要重新檢查,確定他女兒有那個問題,什么時候出結(jié)果,什么時候他就扛起女兒走人,不會在這里多說一句話,多待一分鐘,多提半個要求。

母親說,她女兒用性命來換這個要求,我們要不答應(yīng),她只有死在這里。

哥哥說,如果這樣,他就扛著兩具尸體上北京去,找毛主席去!

父親又說,如果這樣,他也要死在這里,因為背著黑鍋地活還不如不活。

哥哥又說,如果這樣,他就扛著三具尸體上北京去……

話說到這份兒上,勸說什么都沒用了。我很生氣,也很悲哀。我覺得女兒當(dāng)兵不成,又死了,對他們來說已是雙倍的不幸,我從內(nèi)心里同情他們,希望能幫他們減輕一點痛苦。我甚至已經(jīng)暗自決定,要給他們雙倍的喪事費,并親自參加葬禮,盡可能地讓周邊鄰居不要歧視他們。但是,他們似乎更想用另一種方式來挽回尊嚴(yán),你想阻止都阻止不了。沒辦法,我跟部長商量,決定答應(yīng)他們的要求,并決定“速戰(zhàn)速決”,上午即與縣醫(yī)院聯(lián)系,中午剛過,這邊便派出車輛去接人。人是兩位婦科醫(yī)生,一老一壯。兩位在活動室里待了不足五分鐘,出來交給我們一頁簽過名的鑒定:死者的處女膜完好無損。

像戰(zhàn)場上遭遇了伏擊!

我馬上到郵局,掛長話,給部隊作匯報。電話是打給我的直接領(lǐng)導(dǎo)參謀長的,參謀長問清情況,訓(xùn)我說,醫(yī)生是他們?nèi)宋洳亢皝淼?,我們怎么能信呢?一句話點醒了我。是啊,在這件事上我是不能完全相信人武部的,因為這中間有個責(zé)任認定的利害關(guān)系,照現(xiàn)在“完好無損”的話說,他們就沒責(zé)任了,否則責(zé)任全在他們頭上。參謀長要求我明天去杭州,請省軍區(qū)協(xié)助派出軍醫(yī)來重新檢查。掛電話前,他又改變主意,說聯(lián)系軍醫(yī)的事由他來負責(zé),我只要在原地等著即可。

第二天上午,省軍區(qū)派出的軍醫(yī)如期地來,也是兩位,也是專職的婦科醫(yī)生。她們像昨天兩位一樣肅穆地走進活動室,又像昨天一樣很快地出來,給出了幾乎和昨天連措辭都差不多的報告:處女膜完好!

遠方的參謀長聞訊,立刻出發(fā),第二天上午便出現(xiàn)在我面前。參謀長還帶來了我們自己的軍醫(yī),就是曾經(jīng)診斷死者“有問題”的那位軍醫(yī):一個人高馬大的膠東人。她是軍區(qū)某部長的夫人,為人有點傲慢,但這次見面,我明顯覺得她臉上有種誠惶誠恐的神色。而等她從活動室出來時,這種惶恐的神色完全變成了驚恐。事實上,她在里面的時間還沒有一分鐘就出來了,我們以為她是忘記拿什么器具了,出來后還會再進去的,結(jié)果她緊急地把參謀長和我拉進另一只辦公室里,驚慌失措地說,錯了!我們問什么錯了,她說人錯了。

原來,她才掀開床單,只是看了一眼外部,就覺得不對頭。她說,人的每個手指頭都是不一樣的,那地方也是各人有別的,她看死者那地方的感覺和她記憶中的那個人完全不是一回事,所以警覺地去看死者的臉,一看傻掉了,明顯不是同一人。她說,雖然那天檢查的人很多(22人),但查出問題的只有1人(幾年來都只有1人),所以她不會不認識的,就是死了照樣認識。當(dāng)然,這是可以理解的,她連那人下面的樣子都記住了,更不要說長相。那么怎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軍醫(yī)認為是對方把人換掉了,目的是想敲詐我們。這我可以肯定是不可能的,雖然死者和生前判若兩人,但系同一人的證據(jù)還是昭然若揭,比如她耳朵上的小耳朵,脖頸上的大紅痣,入伍后才剪的齊耳短發(fā),等等。再說,誰愿意以死來冒充一個人?我斷定錯誤肯定出在我們這邊,是我們把人弄錯了,張冠李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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