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種痛苦的死的象征。

這具尸體，渾身上下都在告訴活人：她死得非常慘烈、痛苦。

我相信，每一個活人見了這樣一具尸體，都會對死者涌起強(qiáng)烈的同情心，至于她的親人們，這種同情轉(zhuǎn)眼即可變成憤怒，尋找發(fā)泄的對象。我剛進(jìn)人武部時，就聞到一股怒氣，彌漫在院子里，凝結(jié)在一張張木訥又悲傷的臉上。我敏感到，我極可能成為死者親人發(fā)泄憤怒的突破口，所以我在面對死者時，完全把死者當(dāng)做戰(zhàn)友，盡量顯出足夠的悲憤，流了淚，又罵了死者，痛心疾首的樣子。這確實(shí)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緩和他們情緒的作用，但只是權(quán)宜之計。因?yàn)椋蚁氲玫健l都想得到，他們做出這出格行為，把死者大老遠(yuǎn)扛來，絕不是為了聽我們說幾句安慰話，博得我們一點(diǎn)同情。事情不會這么簡單的，從他們已有的做法——一種刁難人的架勢看，他們一定有更刁蠻的意圖。過道上站滿了人，我看至少有近二十人，院子里還有。據(jù)說都是死者親人，也不知從哪來這么多親人，想必與死者沾一點(diǎn)親故關(guān)系的人都來了。人多勢眾，人多事多，人多事亂。走道上鬧哄哄的，院子里哭聲連成一片，也沒人去做安慰工作。人武部的同志都文縐縐的，這種事情也許從沒遇到過，遇到了就六神無主的，人影東竄西竄，就不知道從何下手。剛才我回來時，院門都還敞開著，圍觀的人攏了一圈又一圈。相比，我畢竟是打過仗的，這種場面經(jīng)得多，心里亂是亂，但還沉得住氣，沒有亂了套。我進(jìn)門馬上吩咐哨兵關(guān)了院門——按說，這種情況院門早該關(guān)閉。

從死者身邊站起來，我心里已經(jīng)想好，必須先發(fā)制人，把這么多人遣散了，否則事情只會越來越亂，越鬧越大。我看過死者填的表，知道她父親是村長，當(dāng)然也是黨員。所以，我先找到她父親，軟中有硬地對他說了兩層意思：

一，作為一個黨員，他把女兒尸體抬出來的做法是錯誤的，但心情可以理解，所以也可以諒解。

二，出了事是要解決事情，不是要生出更多事情，但這么多人不是解決事情的辦法，他想解決事情，死者家人可以留下，其余人必須馬上回去，否則以聚眾鬧事看待，我們馬上通知公安來人處理。

最后，我指著人武部長辦公室的窗戶對他說：我這就去辦公室等你來談事，但那么多人不走，我是不會讓你進(jìn)辦公室的。說完，我掉頭就走，根本不給他申辯的機(jī)會。有人叫嚷起來，說不能讓我走，但沒人上來阻攔。等我進(jìn)了樓，走進(jìn)辦公室，我從窗戶里看到，她父親已經(jīng)在勸那些人走。我心里松了一口氣。

約摸十分鐘后，人陸續(xù)走離了，只剩下三個人，都是死者的直系親人：父親、母親、哥哥。這時候，我來到院子，邀請他們?nèi)マk公室。剛進(jìn)樓，父親看女兒的尸體不見了，以為我們想搞什么陰謀詭計，勃然大怒。我向他解釋，把死者丟棄在地上是對死者的不尊重，所以我們才把她移進(jìn)屋子里，并帶他們?nèi)タ础Ｎ葑邮侨宋洳康幕顒邮?，這里有一臺乒乓球桌，死者現(xiàn)在就躺在乒乓球桌上，我們還給她枕了枕頭，蓋了白床單。這樣看起來死者才像個死者，而不像剛才，像個炸彈似的丟在地上，誰看了都心驚肉跳的。屋子里有一長排靠背椅，是打球的人休息的。父親不知是累了，還是怕我們私藏尸體，不愿意離開屋子，進(jìn)屋就坐在椅子上，說有事在這兒談。說著，掏出煙來抽，一副牛拉不動的樣子。這樣，最后我們只好搬來凳子，坐在死者身邊，如果死者有靈，我們談什么想必她是都聽到的。

以為是一場惡戰(zhàn)，但事實(shí)上還是比較平靜的，幾乎沒什么火星子，雙方都拿出足夠的理智和道德。父親其實(shí)不是個刁蠻的人，只是架勢有些難看，真坐下來后還是盡量克制自己情緒，有甚說甚，說明他確實(shí)是來談事的。他表示，他扛著尸體上門，一不是來詐錢，二不是尋事，來這么多人，全不是他喊來的，都是跟來的，也許因?yàn)樗谴彘L的緣故吧。他說，女兒死了，這是她的命，怪不得我們，要怪應(yīng)該怪他——“是我把女兒逼死的”。他確實(shí)這么說的，原話如此。這話從他嘴里說出來，簡直讓我感動。他說，昨天下午人武部的同志把女兒給他送回來，白紙黑字地告訴他女兒犯了什么事后，他羞愧得簡直要鉆地，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一家人的衣服都給扒了。他不知道說什么好，也不想說什么，只想打死這個畜生。他這么想著，上去就給女兒一個大巴掌。后來，在場的人武部同志告訴我，那個巴掌打得比拳頭還重，女兒當(dāng)場悶倒在地，滿嘴的血，半張臉看著就腫了。但父親還是不罷手，沖上去要用腳踢她，幸虧有人及時上前抱住他。人武部的同志說，他們正因?yàn)橛X得這父親火氣太大，臨走前專門留話，警告他不能再打女兒，否則以后這村里的兵一個不招了。這當(dāng)然是威脅，但可見當(dāng)時父親的樣子有多可怕。

父親說，人武部的同志走后，他確實(shí)沒再打女兒，他只是要求女兒說出事情真相：是哪個狗東西睡了她。他先后盤問了三次，但每一次女兒都說沒有，她是冤枉的。但父親并不相信。父親認(rèn)為，部隊上的事哪會有錯，那么高級的醫(yī)院，高水平的軍醫(yī)和設(shè)備，怎么會出錯？錯的肯定是女兒，她怕說出真相，連她和那男的都要遭殃，所以才死活不說。女兒不說，父親氣上加氣，火上澆油，把手舉了又舉，但想到人武部同志留的話，前兩次都忍住了，到第三次卻已經(jīng)忍無可忍。當(dāng)時一家人剛吃過夜飯，桌上的碗筷還沒收完，父親抓起一只碗朝她擲過去。女兒躲開了，父親又操起一根抬水杠，追著要打，嘴里嚷著要打死她。開始女兒還跑，從灶屋里跑到堂屋里，從堂屋里跑到豬圈里，又從豬圈里跑回堂屋，跑得雞飛狗跳，家什紛紛倒地?；氐教梦輹r，父親已經(jīng)追上她，但沒有用手里的家伙打她，而是甩掉家伙，用手又扇了她一耳光，還是下午那么嚴(yán)重，她也像下午一樣倒在地上，一臉的血，不知是嘴巴里出來的，還是鼻子。適時，母親沖上來抱住了父親，父親極力掙脫著，嘴上高喊著要“打死這個畜生”。母親一邊奮力擋架著，一邊喊女兒快跑。女兒爬起身，卻沒有跑，反而揚(yáng)起一張血臉朝父親迎上來，用一種誰也想不到的平靜的語調(diào)，勸父親不要打她，說她自己會去死的，不用他打。她的冷靜讓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父親回憶說，當(dāng)時他丟下一句話就上樓去睡覺了。他丟下的話是這樣說的：你要么報出那條狗的名，要么就死給我看。

女兒說：那我只有死給你看了。

父親說：那你就死給我看吧！

父親說，他這句話說了好幾遍，上樓的時候說了，上完樓梯的時候又說了，后來他睡覺時聽到女兒在樓下嗚嗚地哭，哭得他心煩，他又爬起床說了。父親誠懇地承認(rèn)，他女兒完全是被他逼死的，所以他不會來找部隊償命，要償命的是他。但在他死之前，他要弄清楚，女兒到底有沒有跟人睡過覺。父親說，他現(xiàn)在認(rèn)為女兒一定是沒跟人睡過覺。說到這里時，父親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拿出一張紙，說是女兒死前留的遺言。我拿過來看，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話：爸爸，我是冤枉的，我死了，你要找部隊證明，我是冤枉的。

父親說，其實(shí)，他上樓后就在想這個問題，覺得女兒這樣死活不認(rèn)，會不會可能真是受了冤枉，因?yàn)樗@個女兒“就像一只小綿羊一樣”，性格內(nèi)向，懦弱，自小到大對父母親的話都言聽計從，不是那種犟頭犟腦的人，如果真要有什么秘事，再怎么不可告人，他這樣打罵，她也藏不住了，早坦白了。這時候，死者母親插嘴說，她父親上樓后她找女兒談過，當(dāng)時她發(fā)現(xiàn)，女兒被父親兇神惡煞的樣子嚇得神志都不清了，“尿都嚇出來了”，可就這樣她還是一口咬定，她沒有跟“任何畜生”睡過覺。她不停地說沒有、沒有，問什么都回答沒有，跟個傻子似的。母親說，她了解女兒，你就是給她十個膽她都不敢做這種事，如果一定要說做了，那一定是鬼做的，連她自己都是不知道的。母親看上去畏畏縮縮的，但說起話來口齒伶俐，透露出比父親還堅定的口氣。然后父親又接著說，昨天晚上她母親同他這么說了后，他越發(fā)懷疑女兒有受冤枉的可能，所以本來打算今天來找部隊反映情況的，想不到女兒說死就死了。說到這里，父親痛哭起來，一邊罵自己害死了女兒，一邊上前抱住女兒的尸體，又喊又叫：女兒，女兒，是爸害死了你，爸今天來給你申冤來了，部隊說你哪里有問題，今天爸就要求他們在哪里重新做檢查……

他說的意思是要驗(yàn)尸！

誰也沒想到，家屬會提這個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