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 霧罩窯山
窯山,是中國西部寧夏回族自治區(qū)同心縣一個貧困鄉(xiāng)。
1998年7-8月我走過了甘肅、青海之后,9月我便到了寧夏。我在寧夏走了很多的路,從寧北走到了寧南。我站在了騰格里沙漠南沿的黃河岸畔,我進入了那個曾經(jīng)神秘存在而又最后徹底消失的西夏王國殘敗的墓陵,當我穿越了600平方公里的西鄂爾多斯荒原、然后翻越六盤山到達和甘肅定西一樣有“苦甲天下”著稱的寧夏南部山區(qū)西海固時,貧陋的窯山只是我行程中一個小小的驛站,可是,我還是想說說窯山。
在我赴寧夏之前,寧夏在我心中的印象有三種定格:第一,寧夏是個沙窩子;第二,天下黃河富寧夏;第三,寧夏人的頑韌與強悍。所有的印象都來自既遙遠而又貼近的傳說。
應(yīng)該說,在完成了寧夏的行走之后,這三種印象都有了感性意義的再現(xiàn)。
今天,純地理意義的寧夏可以說是腹背受敵:騰格里沙漠從東至北步步圍逼,西邊的賀蘭山已剝蝕得面如死灰,南邊數(shù)百平方公里的鄂爾多斯高地和塬、梁、峁、澗、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寸草不生,這也許就是人們說的“寧夏是個大沙窩”的緣由吧。
多虧了黃河。黃河從賀蘭山南麓入境,折東麓北流至石嘴山出境,流經(jīng)寧夏392公里,黃河過境處,沃野百里,水肥土美,果花飄香,谷米殷積,早在十六國時便有“塞上江南”的美譽,這就是我后來到寧夏時看到的銀川大平原——黃河大灌區(qū)。我抵達寧夏時已是9月上旬,一望無邊的稻地青黃相間,再有20天就要收割谷米,路邊街市,擺滿了中寧產(chǎn)的大棗、蘋果,又脆又甜……也許,這就是“天下黃河富寧夏”了吧。
然而,曾經(jīng)連續(xù)18年出生率達44%、居全國第一的寧夏,如今人口已接近五百萬,就這么一塊綠地,還能富饒多少年呢?
9月12日,我獨自一人走進了距銀川北35公里處的900多年前一個王朝的墓陵——西夏京畿皇陵。在賀蘭山下的洪積扇上,方圓十里建有9座帝陵和147座陪葬陵,這被稱為“中國金字塔”的皇陵是一個已經(jīng)在中國銷聲匿跡的民族——黨項族王朝的陵園,這個王朝曾經(jīng)把自己的疆域遼闊到了今日的甘肅、寧夏、青海、陜西、內(nèi)蒙古河套的全境,與北宋和遼國分庭鼎立。直到13世紀初,成吉思汗帶領(lǐng)的蒙古人滅了這個王朝。在長達190年的統(tǒng)治中,它創(chuàng)造了完全屬于自己民族的文字——那最少11筆畫的象形文字,據(jù)說今天在全國只有3人可以認讀,那是西域神秘燦爛的文化。西夏國的興滅不是我此刻要寫的內(nèi)容,我只是想說,那個曾經(jīng)神祇般養(yǎng)孕福佑了匈奴、羌戎、鮮卑、吐蕃、黨項、蒙古等游牧民族的賀蘭山,那個南北綿延250多公里、東西寬60多公里的賀蘭山,絕對不是今天的“面如死灰”,它一定是峰高林密,樹木蔥蘢,水草豐茂,馬鹿成群,這不僅有明詩可鑒,更有遍布賀蘭山的古巖畫作證。
明人有詩贊賀蘭山:“賀蘭之山八百里,極目長空高插天。斷峰迤邐煙云闊,古塞微茫紫翠連?!边@是何等壯麗的自然景觀。而賀蘭山巖畫更為世界著名,那數(shù)百幅鑿刻在巖石上的牛、馬、羊、犬、虎、豹、狼、鹿,以及飛禽以及犏牛,以及人類的活動:射獵、交媾、戰(zhàn)爭、群舞……賀蘭山巖畫既是古人類的文化遺存,也是對賀蘭山自然生態(tài)的真實記錄。
然而,這一切都消失了,賀蘭山禿了,金碧輝煌的西夏皇陵也只剩下幾座偌大赫然的黃土堆。
站在頹敗荒寂的陵園我四下眺望,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鹽堿地,“莫非銀川是因為這一望無際的、如同銀屑般的鹽堿而得名的?”我茫然地想。
北邊的文明消失了,寧夏人本可以掉轉(zhuǎn)頭往南走,因為南邊有土層厚達20至90米的黃土高原,有聳立在黃土高原之上的六盤山。曾幾何時,那黃土高原水草豐盛,牛羊成群;那六盤山上森林覆蓋,古木繞云。史載,長安三百宮、咸陽阿房宮均取六盤山林木建蓋。絲綢之路經(jīng)寧南固原州,六盤山下,商賈、使節(jié)、僧侶穿梭,馬幫、駝鈴聲聲,成吉思汗10萬人馬駐扎六盤山,忽必烈讓其子在此蓋行宮……
然而,這一切也都消失了,六盤山上的森林絕跡了,黃土高原上寸草不生了。文明消失在人類活動的進程中。
也許,我們有一百條理由來說明文明消失的原因,但我們無論如何也無法躲避它最強大的敵手——野蠻與蒙昧。
今天,寧南山區(qū)8縣全部為國家扶貧的貧困縣,一場艱苦卓絕的“扶貧攻堅戰(zhàn)”正在這塊土地上進行?!翱嗉滋煜碌奈骱9獭笔澜缏劽?。
“我們?nèi)ノ骱9獭!蔽覍幭慕炭扑踅ㄈA老師說。
“那我們就走窯山?!蓖趵蠋熣f。
也許,王老師一生也不再會忘記窯山,作為一個知識的啟蒙者,他在那里辛苦了10年。1968年夏天,王建華由寧夏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畢業(yè),“文化大革命”使分配延遲了一年,1969年10月王建華被分配到貧困的同心縣,接受了一年“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之后,他到縣教委報到,縣教委說,你到窯山公社吧。王建華二話沒說,找了輛拉貨的大卡車,行李往車上一扔,人往車幫上一坐,搖搖晃晃50里就到了窯山。縣里的電話提前打到了公社,一個老師趕著毛驢來到窯山路口接王建華。那時窯山公社只有一所小學(xué),4名老師,王建華是第5名。半年后,這所小學(xué)成立一個初中班,此為戴帽中學(xué),王建華教初中班。沒有學(xué)生,一家一家去找,最后找來了12個學(xué)生,窯山中學(xué)就這樣誕生了。除了教書,王建華和學(xué)生們一起拾柴,一起翻山越嶺抬水,一起在校園里種樹。冬天到了,王建華又和學(xué)生們一起四處集雪,然后把雪抬到學(xué)校的水窖里,這是他們最好的飲水啊。王建華在窯山一教就是10年……
9月13日晨8時,我們出發(fā)到窯山。
出銀川市往南,不到兩個小時我們就進入茫茫無涯的鄂爾多斯荒原。流沙在這里滾動,稀落的狗蒺藜駱駝蓬和芨芨草干枯而萎縮,這是一片死亡之海。唯有十里一座的烽火臺在向荒原深處延伸,唯有這剝蝕風(fēng)化的烽火臺像一位蒼暮的老人,孤獨地站在荒原向你訴說千年的狼煙、訴說曾經(jīng)的刀光劍影。王老師讓全師傅把車停下來,他陪我向荒原高處的一座烽火臺走去,此刻,一幕奇景出現(xiàn)了——一個穿紅花衣服的女子領(lǐng)著3個孩子不知什么時候已在荒原站定,在這吞噬生命的瀚海,她們在等待什么?守望什么?我望著荒原中的女人和孩子,心中充滿了驚懼和憐憫,此刻,我感到原本沉寂的荒原更加沉寂,原本孤獨的荒原更加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