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馬連良托人送來四張戲票——是他和羅蕙蘭在中山公園音樂堂演出《審頭刺湯》。
我舉著票,嚷著:“爸,咱一起去呀!”
“去呀,去呀!”父親也跟著叫。
我摟著父親,大笑。
到了演出的那一天,父親恰好有外事活動,不能去了。我看戲歸來,父親問:“小愚兒,那羅蕙蘭演得怎么樣,漂亮嗎?”
我說:“漂亮,比馬連良還漂亮!”
聽了這句話,沒看戲的父親也和我一樣高興地直樂。
馬連良有沒有短處呢?有短處。短處是抽大煙。這在梨園行不是什么稀罕事兒,與當今的演藝圈非常相似。他抽,其他幾個名角,也抽。
我問母親抽大煙的事,母親認為,吸毒于社會是罪惡現(xiàn)象,但于個人可能與道德品質(zhì)無關(guān)。由于它是一種疾病,所以,靠說教和硬挺是戒不掉的,特別是對那些特殊身份的人,就更難戒掉了。母親的話,令我非常吃驚。因為這和政府宣傳的完全不同。1949年后,政府將抽大煙的名角兒集中起來,用了幾個月的時間統(tǒng)一進行戒毒,果然收效不大。最后,政府暗中做了妥協(xié),由彭真特批,他們可以“抽”。不過,量小且嚴格控制。
舞臺情緒本來就是靠不斷的神經(jīng)活動興奮點形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必須去主動適應(yīng)這樣一種非常態(tài)生活,恐怕是從前的梨園行、眼下演藝界“抽”的主要原因。但是取其提神小利,卻忘了成為痼疾之大害。應(yīng)該說,馬連良對大煙的人間至樂與至痛的同一性,是深有體會的。1942年,偽“滿洲國”成立十周年,偽總理大臣特請偽“華北政務(wù)委員會”派遣演藝界前往祝賀。開出的條件,除了包銀,還有煙土。當時北平的煙土不好買,馬連良為此而動心,也為此而前往??箲?zhàn)勝利后,1946年有人檢舉這事,遂以漢奸罪坐了班房。后經(jīng)回教協(xié)會理事長白崇禧的斡旋,1947年才脫了干系。人出來了,家卻負了債。馬連良的東北演出,在官府眼中是個案子。但在梨園行和一般人看來,就是“誰當皇上,都得聽戲”的事兒,與政治無涉。比如:溥儀大婚三天堂會,京中名角齊集。抗戰(zhàn)勝利,梅、程曾到南京給蔣介石演出,藝人們也都沒覺得這是什么政治行為。同仁為了安慰出獄的馬連良,在長安大戲院唱了一場合作戲《龍鳳呈祥》。馬連良的前喬玄、后魯肅,程硯秋的孫尚香,金少山的張飛,李少春的后趙云。演劉備的譚富英,從第一場的“過江”一直唱到后面的“回荊州”,鉚足了氣力,一句一個好。江湖規(guī)則,朋友義氣,給馬連良以萬分的感動和一生的感激。
馬連良這一趟的“偽滿”演出,一直被上邊視為“污點”。但為了政治需要,所謂的“污點”有時也是可以拿來利用的。比如,1961年的國慶,全國政協(xié)舉辦的歡迎華僑、港澳同胞歸國觀光酒會上,官方特地安排溥儀和馬連良坐在一起。這一景觀,頓時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記者和一批又一批的華僑。后來,父親看到他們拍的一張照片,不禁搖頭嘆息,道:“亦榮亦辱,非榮非辱?!瘪R連良為了這事,背了半輩子的政治包袱。有“短處”被上邊捏著,他也明白自己的“短處”。而自知,知止,從來就是一種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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